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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无言,姗姗月影轻移数尺窗纱之外。陆瞳站在廖飒秋声里,直视着眼前人。这位小裴大人笑起来时眉眼总带几分明朗的风流气,不笑时,轮廓就变得锋利起来。冷薄月光给他深绯色的官服渡上一层冷泽,连看过来的目光也冷得刺人,没有半丝温度。申奉应哑然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心中叫苦不迭。刚才还夸这小医馆的人蛮懂事,怎么一瞬就变得如此没有眼色?什么叫“贼喊捉贼”,这话说得多难听?更重要的是,嫌疑罪证现在落到了殿前司的头上,那他这个军巡铺究竟要不要继续查下去?继续查,免不了得罪殿前司,不查,当这么多人的面,显得他像是心中有鬼一般。当然,他本来也很怕。但万一哪个嘴碎的回头要把这事说出来,他日后还能不能在盛京继续混了?申奉应心中这般百般纠结着,偏那位年轻的女大夫还不知好歹地提醒一句:“大人不打算去瞧瞧?”申奉应:“……”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头的杜长卿本就对今夜这一遭胡乱指控满腹怨气,见陆瞳开口,立刻顺势拱火,嘴里嚷嚷道:“别人一举告我们医馆,什么证据还没有呢,大人先带人来医馆好一通搜砸。如今人家那边连尸体罪证都找到了,大人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这叫什么?”“哎唷,”他大声叹气,“人比人真是不如人,吴秀才那句诗写的什么来着?什么苗什么葱?什么高什么低?”陆瞳:“山苗与涧松,地势随高卑。”“啊对对对!人家就是那个山上苗,咱们就是那个地上葱呗!”申奉应:“……”不说这句还好,一说,申奉应脸都绿了。人人都知道就因为贡院里吴秀才的那桩案子,整个朝野人心惶惶。那首诗跟催命符一样,就这几日,不知道牵连了多少官员下马。朝中除了御史台,现在人人听到这诗就害怕,生怕什么帽子就砸自己脑袋上了。好家伙,他不过就是按举告来拿个人,怎么就轮到他也被扣这帽子了?什么破医馆,一群刁民,没一个会看眼色的!申奉应骑虎难下,正绞尽脑汁地搜寻一个理由,就听见裴云暎开口:“走吧,申大人。”他一愣:“殿、殿帅?”这可牵连到殿前司了,眼下整个盛京官场已经够乱,这时候殿前司出事,裴云暎这个指挥使也会有麻烦。裴云暎笑笑,好似方才眼底的冷漠只是错觉。“既然出了人命,又与殿前司有关,自然该去看看。”他轻描淡写道:“我同你一道。”话虽是对着申奉应说的,目光却是盯着陆瞳。陆瞳云淡风轻地与他对视。申奉应却是松了口气。裴云暎要跟着他一起去,那就好了。如何处置,怎么处置,都由裴云暎做主。这样日后出了事有人问责,他也能理直气壮地推说与自己无关。毕竟裴云暎是昭宁公世子,而他申奉应什么也不是,在同僚眼中,他也和这间医馆东家说得一般,就是棵地上葱,啊呸,地上松。申奉应招呼身后铺兵们:“弟兄们都别挖了,现在随我去望春山一趟!”铺兵们纷纷收拾整理行装,满院狼藉,陆瞳正静静看着,冷不防眼前一暗,青年高大身影挡住面前的光。陆瞳抬头。裴云暎站在她面前,腰束带,佩银刀,眉眼如珠玉生辉,月光如水漫过他艳色衣袍,教人无端想起陆谦当年进学时学的题诗:落日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可惜教人在秋风中等待的这位故人空有一幅好皮囊,却无法激起她半分心动,只有警惕。陆瞳默默地想。从开始到现在,除了在听见“段小宴”这个名字时,此人眸色有一瞬的冷厉,就再也看不出别的情绪起伏了。哪怕他此刻已经清楚,是自己陷害了他。她收回心中思绪,重新望向裴云暎:“大人还有何指教?”裴云暎低头看着陆瞳,倏然轻笑一声,唇角梨涡在灯色下若隐若现。“今夜打扰了。”“陆大夫,”他开口,语气意味深长,“我们后会有期。”那头的申奉应在催促铺兵们赶紧行动,卑躬屈膝地拥着裴云暎出去了,临走时,还狠狠剜了一眼在一边神色不定的白守义。举告的时候说得斩钉截铁,害得他还以为今夜真有什么大收获,结果就这么白忙一遭。医馆不好好治病救人,天天这样互相诋毁诬陷,等这事一过,他非得去医行告状,让医行那帮庸医好好管管这街上的医馆!来时轰轰烈烈,去时悄无声息。顷刻间,满院只剩一片七零八落的狼藉。地上还有半块血淋淋的猪尸躺着,过来帮忙的戴三郎看了看陆瞳,好心提议:“陆大夫,这猪你还用得上吗?要用不上,我就帮您先搬走,虽然天凉了,但这么大块猪肉,放一晚也会有味儿。”戴三郎对陆瞳很是热心,对他来说,陆瞳是救命的活菩萨。要不是陆瞳做出“纤纤”,他哪有如今这样矫勇健壮的身体,更别提得到孙寡妇的青睐。做人应得感恩。陆瞳对他低首:“多谢戴大哥。”戴三郎忙摆手:“小事,不用说谢。”言罢,走到院中树下,将那张裹猪的袋子重新扎紧,矮身一甩,猪肉被轻松扛起,他又顺手将那颗才没开始烂的猪头也提上,大步出了医馆。他走后,白守义也对杜长卿拱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小杜掌柜,既然只是误会一场,白某也就先回去了。”杜长卿一言不发,只盯着他冷笑。白守义咬咬牙,似乎也很不甘心今日竟无功而返,假意羞惭地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医馆,连哀哀望着他的夏蓉蓉也不顾。夏蓉蓉眼睁睁看着白守义扔下她走了,徒留自己面对这一地狼藉,顿时眼睛都红了,下意识望向杜长卿:“表哥……”今夜事情会弄成如此地步,实在超出夏蓉蓉预料。一开始她想着,虽然杜长卿最后可能会因为她与白守义私下来往生气,可事关人命,她帮着杜长卿看清陆瞳的真面目,杜长卿最终会理解她的好心,毕竟这也是为了医馆好。但没料到最后,陆瞳安然无恙,她成了笑话,连原本“将功赎过”的那个“功”也没了,于是她与白守义的那点联系,就变得罪无可恕起来。“表哥……”“不用说了。”杜长卿道:“今夜太晚不提,明日我送你回去。”夏蓉蓉一愣,含在眼里的泪水都忘了流下去。杜长卿的意思是要送她走?她认识杜长卿多年,这个表哥的性子夏蓉蓉了解极了,心软耳根子也软,若非如此,怎么能心甘情愿被她爹娘当肥羊薅了这么多年仍毫无怨言。但他竟然这般毫不留情地赶她走?香草见夏蓉蓉被杜长卿的无情震得愣在原地,忙开口道:“表少爷,今夜误会一场,小姐也是担心紧张医馆出事才会如此行事,您千万不要误会。”但今日的杜掌柜没有往日好说话。杜长卿站在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主仆二人,语气有些阴阳怪气。“误会?没有误会,一家人哪来的误会。表妹既然都已经和杏林堂的白掌柜有了交情,在盛京也算有了比我更靠谱的依仗,我这个做表哥的,总算能放心了。”“而且这几日又收了些新药材,库房放不下,把表妹住的那间腾出来放药正好。”“明日你搬出医馆,我这地方庙小,容不下表妹这尊大佛,表妹还是另择高枝的为好。”“表妹,你说是不是?”夏蓉蓉呆住。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头,何曾被人这般不留情面地说过,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不顾院中其余人,埋头奔进了自己屋里。香草急得跺脚,赶紧跟了进去。院中人剩得更少了。杜长卿不顾躲在屋里哭泣的夏蓉蓉,望向陆瞳。“好了,都说完了,现在来说说你,陆大夫,看你吓得脸都白了,今夜到底怎么……”陆瞳拿着灯,转身进了屋,“砰”的一下关上门,只留下一句“今日太晚,明日再说吧”。杜长卿手里还提着灯笼,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陆瞳摔了门,指着门气道:“你看她什么态度!”银筝来打圆场:“杜掌柜,我们姑娘白日忙了一天,晚上又被这样惊吓,应该好好休息,有什么要问的明日再问吧,你看夜都深了。明日一早还要起来打扫院子,忙得很哪。”杜长卿被堵得说不出话,一边的阿城也劝他先回,遂哼了一声,悻悻走了。待他走后,银筝站在陆瞳屋前,轻轻敲了敲门。“姑娘?”屋里的灯灭了,须臾,传来陆瞳平静的声音。“我累了,你也早些休息吧。”银筝对陆瞳的话从来都是照做,再听陆瞳声音并无异样,便应了一声,提着灯回到了自己屋中。窗外的人影离开了,月光重新变得冷薄。确定无人后,陆瞳才松开手,放开努力压抑住的痛苦呻吟。从她的额头处,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嘴唇白得几近透明,那副从来都挺着的脊骨此刻已全然弯了下去,她捂着胸口,终于没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再没了力气爬起来。旧疾又犯了。她这毛病,一年总要犯个两三次。刚刚在小院里与裴云暎对峙时,她就已经快撑不住了,只是那时不能被人看出端倪,于是强行忍着,咬着唇让血色充沛,一面忍着剧痛,一面还要不动声色与他人周旋。所以送走铺兵们后,杜长卿要与她交谈时,她才会毫不犹豫送杜长卿一个闭门羹。不是她傲慢,是再多一刻,她就要露馅了。从心口处蔓延出剧烈的疼,这疼痛宛如活的,从胸腔到四肢百骸中胡乱游走,像是有人拿着刀片将她骨肉一片片剥开,又像是腹内长出一只巨掌,将她五脏六腑握在掌心,粗暴揉捏。陆瞳疼得身子歪倒下去,蜷缩成一团,紧紧咬着牙不让声音逸出唇间。长发被汗水打湿,一绺贴在脸颊。满地都是铺兵们胡乱搜查弄乱的狼藉,桌上的宣纸被扔的到处都是,落在地上,像一大片大一片的雪花。她就躺在满地霜雪中,痛得神智都快不清楚,就在昏昏沉沉中,眼前模模糊糊像是出现了一道人影。人影缓缓走到她跟前,一身胭脂红袄儿,白绫细折裙,面薄腰纤,衣裙窸窣。她从开满红梅的玉峰上不慌不忙地走下来,手里提着的雕花灯笼照亮泥泞雪地,在夜里像坟间一片微弱萤火。陆瞳喃喃:“芸娘……”妇人低眸看着她,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又诡异。“小十七,你想逃到哪里去?”……那是陆瞳到落梅峰的第二年。她决定逃走。年幼的陆瞳既适应不了落梅峰上寒冷的天气,也无法忍受芸娘隔三差五让她试药带来的痛苦。在某一个夜里,当她又一次熬过新药带来的折磨时,汗涔涔的陆瞳躺在地上,望着窗外那轮皎洁明月,下定决心一定要逃出这个鬼地方。芸娘不做新药时,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山上。落梅峰上那间小屋里,只有陆瞳一人。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摸索出一条安全的路线,又准备了足够的肉干与清水,以为自己已有足够的耐心与谨慎。在又一次芸娘下山后,陆瞳背着包袱,也跟着下山了。她想,待下了山,就能回到常武县了。苏南离常武县还有一些距离,她沿途想想办法,坐船也好走路也好,天长日久,总能回到故乡。陆瞳逃走的那天,是个春日的夜晚。落梅峰积雪刚刚消融,漫山红梅如血,花气芬芳。她走了一天一夜,眼看着已到山脚,山下的小镇仅在咫尺时,胸腔却突然开始泛出疼来。这疼痛起初并不厉害,但渐渐地变得无法忍受起来,她蜷缩成一团,痛得在地上翻滚,不知自己出了何事?就在陆瞳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芸娘出现了。芸娘提着一盏灯笼,从山上下来寻她。她站在阶上,低头看着阶下痛得狼狈的陆瞳,灯色照亮了芸娘的脸,也照亮了她嘴角的笑。芸娘的语气比平日里更温和,神情像是从未察觉她逃走的事实。她笑盈盈问:“小十七,你怎么在这里?”陆瞳呻吟了一声。妇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讶然开口:“莫非,你是想逃走吗?”她那时太疼了,疼得说不出话来,几乎要将唇要咬破。芸娘的声音不紧不慢传来,像一个摆脱不了的诅咒。“当年你将自己卖给我,换了你一家四口人命,债务未清,怎么就想走了?”“你想逃到哪里去?”正是春日,山上的雪化了,融雪后的泥土比冬日还要更冷,仿佛能渗到人心里。陆瞳知道自己逃不了了,于是艰难开口:“对不起,芸娘,我、我想家人了。”芸娘叹息一声。她说:“当初你我约定时,已经说得很清楚,除非我死,否则你不能下山。”她瞥一眼陆瞳痛苦的神情,唇角一勾,“明白吗?”倘若之前的陆瞳还不明白,那么在那一刻的她应当已经明白了。她无法离开落梅峰,芸娘也不会允许她离开。芸娘是天下间最好的医者,也是这世上最高明的毒师,早在陆瞳不知道的时候,芸娘就已对她下了毒,她永远也无法离开落梅峰。陆瞳的眼泪流了下来。小女孩向前爬了两步,身畔是因跌倒散落了一地的肉干和干粮,她爬到女子脚下,抓住女子裙角,如初见那般哽咽着恳求。“芸娘……我错了……我不会再逃了……”“救救我……”不能死。她不能死在这里。她得活着,只有活着才能见到爹娘兄姊。只有活着,才有机会谋算将来。山间春雪半化,红梅玉瘦香浓,芸娘的裙角也沾染淡淡梅香,饶有兴致地盯着她许久如过去无数次那般。她蹲下身,将雕花灯笼放到一边,掏出绢帕,轻轻替陆瞳拭去额上汗珠,微微地笑了。“我原谅你,小十七。”“这次就当给你个教训,日后别再想着逃走。”她认真地、如一位年长的师父般耐心对她教导。“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要守信啊。”……清月幽幽,窗外冷蕊未开,只有嶙峋梅枝映在纸窗,留下一幅绰约剪影。满地狼藉里,陆瞳仰躺在地,浑身上下被汗浸得湿透,如多年前在落梅峰一般,无声地诵背。“宠辱不惊,肝木自宁……动静以敬,心火自定……饮食有节,脾土不泄……调息寡言,肺金自全……怡神寡欲,肾水自足……”会熬过去的,所有的痛都会熬过去。这么多年一贯如此,没什么不同。小院里隐隐传来女子低声的啜泣,那是夏蓉蓉在屋里同香草哭诉。于是小屋里那一点点微弱的呻吟,也就被掩盖了。
第八十三章 诈尸
晨光熹微。秋日寒雾正浓。一夜风过,寒霜催木,黑犬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爪子踩得满地金黄落叶窸窣作响。明日就是八月十五,内廷物料库送来的月团米酒堆在殿帅府门口的空地上,屋子里,裴云暎回身在椅子上坐下,身侧圆脸圆眼的少年没了往日机灵,垂头丧气地跟在身后。昨夜军铺兵屋中收到举告,说望春山山脚发现一具陌生男尸,死者看样子像是自己用石头捅破咽喉,失血过多而亡,偏偏在死者身上发现了一只荷包。荷包精致,绣着戏水凫鸭栩栩如生,也绣了殿前司禁卫段小宴的名字。段小宴得知此事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匆匆赶去望春山和军巡铺屋的那些人会合。正逢多事之秋,朝中礼部官员勾串考生受贿一案尚未尘埃落定,没人想在这个节点触圣上霉头。不过虽有疑点,仵作却并未在死者体内查出什么不对。恰好前夜下雨,雨水将周围一切冲刷干净,连半块脚印也不曾留下。若段小宴真杀了人,那这般处理干净的后续实在正合他意,但对被冤枉的段小宴来说,雨水、自戕,反而给他增了不少欲盖弥彰的可疑。好在除了一只荷包,暂且也没发现别的证据。毕竟死者刘鲲只是雀儿街一家面馆的普通店主,而段小宴与刘鲲无冤无仇,往日连面都不曾见过,实在没有理由杀人。不过……想到那些铺兵们看自己的怀疑目光,段小宴还是有些沮丧。少年耷拉着脑袋,语气闷闷的。“哥,你说陆大夫为什么要陷害我?”淡金色的荷包在上次与陆瞳偶遇于范府门口时丢失了,那时裴云暎曾怀疑荷包被陆瞳捡了去,还同段小宴去仁心医馆试探了一番,一无所获。当时段小宴认为裴云暎此举纯属多心,毕竟陆瞳好好一个坐馆大夫,要他一只荷包干什么?现在他明白了,原来是为了在这时候派上用场。只是段小宴仍不明白,陆瞳为何要陷害他?要知道从头到尾,他可对陆瞳没有半分不敬,还在裴云暎面前说了陆瞳无数好话。陆大夫不说感谢,怎么还恩将仇报呢?少年面上委屈溢于言表,像极了院里那只啃不到骨头的黑犬,伤心得很。裴云暎瞥他一眼,嗤地一笑,笑容带了一丝讽意。“她不是陷害你,是想陷害我。”一个会在睡觉床下藏腐烂猪头的大夫,一个在无人深更的院中掩埋半块猪尸的大夫,昨夜一切不过是她大大方方演给众人看的一出戏。其中转折迂回,不过是为了最后一刻的高潮望春山下那具男尸。院中寒鸦栖落,停在梢头嚷叫两声。裴云暎低头,拿过案头一只狻猊镇纸把玩,眸色晦暗不明。举告的白守义,作为人证出现的杜家表妹,不过是她早已在戏中安排好的角色,可笑这二人身在局中不自知。军铺屋的申奉应,则连同他一起,做了这出戏的观众。也就是说,至少在上一次,陆瞳捡到段小宴荷包而佯作不知时,就已安排好多日后会出现的一幕。她已经察觉到自己的怀疑,却一直装作毫无办法与他周旋,不动声色地策划、布局,利用身边一切可利用之人。势必要将他也拉到这趟浑水之中。贡举一案和她有关,望春山下的尸体也与她脱不了干系,到最后,昨夜的一番查搜,替医馆洗清了嫌疑,申奉应对白守义不满、亦挑拨了杜长卿与表妹关系,段小宴被陷害,殿前司一夕被动。而她自己,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裴云暎垂眸,神色冷寂下来。这是一个警告。身侧传来段小宴犹豫的声音:“不过,昨夜望春山上死的那个人,真和陆大夫有关?”“仵作说他是自戕的,陆大夫那小细胳膊小细腿,真能杀人?不能够吧?”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为陆瞳说话,裴云暎一哂。“小细胳膊小细腿能杀了十个你,埋了也让人找不到。”段小宴语塞。裴云暎顿了顿,将狻猊镇纸蓦地一搁,站起身来。“你要出去?”裴云暎拿起桌上银刀:“三衙恐怕都已得到消息,我去处理。”他走到门口,倏尔停步,回头道:“不要去找陆瞳。”“哎?”裴云暎笑了一下,漆黑眸中似染淡淡寒霜。“那是个疯子,离她远一点。否则出了问题,我也救不了你们。”……晨雾渐渐散了。日头从望春山脚缓缓爬起,越过落月桥下的河水,将金光遍洒整个盛京城。西街鲜鱼行后的吴秀才家小院,灵堂里挤满了睡得横七竖八的读书人。吴有才的尸身昨日被领了回来。以胡员外为首的诗社众人凑钱替吴有才买了棺木,在吴家小院中搭了灵堂,请来算卦的何瞎子替他做了一场法事。何瞎子说吴有才属于自杀横死,怨气深重,须得停灵七日,挑一个良辰吉日下葬方可平抚怨气。这七日里,最好有数位男子于灵堂守灵,阳气充足。可震阴晦。年轻儒生觉得何瞎子这是在胡说八道,就是想多骗点做法事的银子。胡员外却一口应承下来,说停灵日子里的吃用都算在他头上,吴秀才与他相识一场,如今人间最后一段,理应让他走得光鲜体面。于是众人都拿上毯子薄衣,昨夜里各自告知家人,一齐来吴家替死去的吴秀才守灵。檐下寒霜凝成露珠,倏地滴落在靠门口边上一人脸上,那人一耸鼻子,打了个喷嚏,慢慢睁开眼。荀老爹醒了过来。他与吴有才也是旧识,贡举那日,吴有才第一场的号舍还与他相邻。荀老爹亲眼看到吴秀才死不瞑目的模样,也为吴有才的悲惨遭遇落泪涟涟。所以他一把老骨头了,也卷着铺盖来吴家送吴秀才最后一程。灵堂安静,隐隐有年轻儒生轻微的鼾声。昨夜是守灵第一夜,胡员外在院中搭了个棚,特意请戏班子来灵堂中,为吴秀才点了一出《老秀才八十岁中状元》的戏。这番吹吹打打,且不提别人看得如何,总归荀老爹是看得眼泪鼻涕糊做一脸,以至于最后戏唱完了,唱戏的撤走了,众人纷纷睡着了,荀老爹还热泪盈眶地反复回味。荀老爹抹了把脸,坐直身子,一边揉着老腰一边朝四处看去。胡员外趴在地垫上,抱着个汤婆子睡得正香。地上铺着的花布中,随意散着些云片糕、红枣和杂色糖那是昨夜看戏时没吃完的零嘴。最中央放着一尊漆黑棺木,吴秀才死的突然,棺材铺里做好的棺材没得太多可以挑选,胡员外便做主挑了个工艺最好的。此刻那棺木静静坐于灵堂之中,漆黑、冷沉,不知为何,荀老爹突然打了个冷战。他以为自己是穿得单薄冷了,回身想去寻张薄毯,一转头,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荀老爹怔住。那声音很轻微,尖尖细细,像是有老鼠爪子挠墙发出的声响。但或许是因为西街的清晨太安静,又或许是因为灵堂的风太阴冷,总之,在一片死寂中,这细细的抓挠声仿佛抓到了荀老爹头皮上,让他从头到脚蓦然生出一股寒意。不是,这声音……怎么听着像是从棺材内发出的呢?荀老爹僵硬地转过身。抓挠声还在继续,这一回听得清楚,声音的确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一刹间,荀老爹汗如雨下。算卦的何瞎子说吴秀才怨气难消,或成厉鬼,众人都只当这瞎子是胡诌敛财,但莫非竟是真的?也是,吴秀才死得那般冤屈,如何甘心投胎?说不定怨气横生之下,魂魄徘徊,要把这一块地方都变成凶宅。荀老爹枯树般的面皮颤个不停,抖着嗓子劝道:“有才啊,我知道你不甘心,但往事已了,不可沉迷过去……害你的那些人都已经下了昭狱,你好好的投胎,下辈子做官做少爷,苦尽甘来,不要迷恋人世……”抓挠的声音更大了。荀老爹硬着头皮继续开口:“你要是实在想不开,非要变成厉鬼,也别找错人……冤有头债有主,咱们都是来帮你的,你的棺材我还出了一份钱呢……”他絮叨的声音吵醒了一边的胡员外,胡员外翻了个身坐起来,迷迷瞪瞪看向荀老爹。“老荀,你自言自语的说什么?”荀老爹没搭理他,一双眼睛发直地盯着前方,两腿抖个不停。胡员外狐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头皮一麻。漆黑的棺木沉沉躺在灵堂中央,棺木盖不知何时被推开一半,一只手正搭在棺木边缘,像是要从里头坐起。像是感受到灵堂中二人的恐惧,下一刻,一张脸出现在二人前。吴秀才戴着崭新的绸缎方巾,穿着新做的大绿圆领绣元宝寿衣,一张脸被涂得红红白白,看着他们二人,幽幽开口。“胡……”一声惨叫响彻吴家上空。“鬼,有鬼啊!”“有才诈尸了”……吴有才诈尸的消息传到仁心医馆时,杜长卿正在小院里扫地,昨夜铺兵们将医馆弄得乱七八糟,还得他们自己善后。阿城站在他面前,兴奋得两眼放光,手忙脚乱同杜长卿比划。“……说是牛头马面勾走了吴大哥魂魄,青面獠牙的鬼卒套着他脖颈将他拉去地府,十方阎君叫判官送来案卷,升堂鼓一开,发现吴大哥一生忠厚,埋头苦读,孝悌为先,一件坏事也没做过嘛。原来是阳寿未尽,误入阎殿,就叫小鬼又将他送了回来。”杜长卿听得皱眉:“这话是吴秀才自己说的?”阿城猛点头:“可是不么?可见阴司的阎君确实善恶分明,不冤枉一个好人!如今就因为这事,城隍庙的香火都旺了好多,东家,咱们要不也去上几柱?”这话听得又像真的又不像真的,杜长卿扭头唤陆瞳:“陆大夫”阿城拉住他:“东家忘了,陆大夫不是一大早出去买东西了吗?”杜长卿语塞。陆瞳的确一大早就出了门,昨夜那些铺兵们进了陆瞳的屋子,把屋子里的纸笔扔的到处都是,砸坏了不少器皿。陆瞳平日写方子还要用纸,早上和银筝出门说去纸墨铺中转转。当然,她走得那般早,也是为了避开杜长卿赶夏蓉蓉出门的场景。杜长卿早上将夏蓉蓉送走了。临走时,夏蓉蓉哭哭啼啼拽住他胳膊,与他认错,还说要亲自与陆瞳道歉,被杜长卿拒绝了。杜长卿打小就认识夏蓉蓉,这些年,对她那些无伤大雅的私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世上,谁都有私心,为自己多考虑一些不是错。但夏蓉蓉错就错在和白守义私下联手,这犯了杜长卿的大忌。夏蓉蓉既与他自小相识,就应该清楚白守义在对付仁心医馆的时候,使出来的那些腌拶手段。夏蓉蓉背着他和白守义私下往来,就是连同外人一起对付自己人。但凡夏蓉蓉有半丝将他这个表哥放在心上,也做不出来这种事。夏蓉蓉抹着眼泪,站在马车前哀哀望着他,试图唤起他过去的一些情分。“表哥,咱们从前很要好的.....你忘了七岁时你生病,杜家没人察觉,我娘夜里替你去请大夫,照顾了你一夜,第二日,眼睛都熬红了……”他苦笑:“可是表妹,你我已经长大了。”他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当年他是杜家的少爷,能给夏蓉蓉玩具、脂粉、银钱,但也仅仅止于此,如今的他只是个破医馆的小东家,夏蓉蓉想要的,他给不了。香草扶着夏蓉蓉上了马车,他给了夏蓉蓉一笔钱,足以让她在盛京多留些日子。至于夏蓉蓉之后是要继续留在盛京还是回家,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杜长卿将手中扫帚一扔,望着远处的长空,自嘲一笑。管他呢,他又不是活菩萨,哪顾得上所有人。仁心医馆,有陆瞳一个活菩萨就够了。……仁心医馆的活菩萨,此刻正与银筝走在街市上。昨夜铺兵们一番搜砸损毁了不少器皿,加之杜长卿也觉陆瞳受了惊,干脆允了她一日假,让陆瞳和银筝自己外面逛逛,采买补充一些医馆要用的东西。明日中秋,城内街市格外热闹,到处是人。瓦坊中搭起戏台,正唱得围观众人流连忘返。银筝走在陆瞳身侧,手里提着刚买的香糖果子和杏片,视线在她脸上犹疑几番。陆瞳问:“怎么?”银筝一笑,一双眼睛弯得像月牙。“姑娘,你今日擦了胭脂啊!”陆瞳天生丽质,唇红齿白,平日在医馆从来都是脂粉未施,今日却破天荒地面上薄薄擦了一层胭脂。胭脂是杜长卿送的,说是明玉斋上个月出的新货,花了他小半贯钱。杜长卿嫌陆瞳成日穿得比他死去的祖母还素,让陆瞳一个年轻姑娘偶尔也要收拾收拾自己。结果陆瞳转头就锁进箱笼里了,还是银筝又偷偷给拿了出来放在妆台上。没料到今日被陆瞳用在了脸上。陆瞳蹙眉:“很奇怪?”“不奇怪!”银筝忙摆手,笑道:“好看得很!”这话不假,陆瞳五官本就生得好,只她平日里看着冷冷淡淡,又不爱打扮,丽色免不了被掩盖几分。然而今日一身茶黄地长安竹纹罗棉布裙,发辫间点缀几丛鲜桂绒花,雪肤乌发,柳眉杏眼,唇间浅浅嫣红淡抹,胜过兰秀菊芳。银筝心想,这样貌美的小娘子,倘若不是在医馆做馆行医,这个年纪待字闺中,只怕提亲的人都要将门槛踏破了。正想到这里,身侧陆瞳的脚步停了下来,抬眼看向前方。银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面前是一座空荡荡的府邸。朱色大门外,原本垂在檐下精致的雕花大灯笼已全被扯了下来,横七竖八扔了一地。官府封条如两条轻飘飘又沉重的锁链,紧紧锁住大门。门梁处,半块金色牌匾斜斜挂着,像是下一刻就要彻底砸落下来。好似不久前这里还是那张豪奢气派的朱户大门,不过几日,萧条破败,人烟冷清,像座旁人避之不及的空洞凶宅。陆瞳垂眼。这是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的府邸。范正廉如今已下昭狱,家眷连同一干亲戚都遭牵连,府中下人逃的逃散的散。虽如今刑狱司此案还未出结果,可各家都有在京做官的,稍一打听就知如今范家情况不容乐观。连礼部侍郎都求助无门,何况他一个审刑院的详断官,官场固然需要梯子往上爬,但搭梯子的人都遭了殃,梯子上的人也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范正廉此番凶多吉少,这另外半块牌匾倒下,也不过是迟早的事。陆瞳仰头看着范家的牌匾,出了一会儿神,忽闻身后有人唤她。“陆大夫?”银筝与她同时一怔,旋即回头。离范府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名高大男子,这男子浓眉大眼,脸色憔悴又疲惫,看向陆瞳的目光满是意外。陆瞳目光闪了闪,道:“祁录事。”是那位审刑院录事,范正廉最得意的手下,祁川。
第八十四章 沉舟
范府门口,祁川站在离陆瞳一步之遥的地方,愕然开口。“陆大夫怎么在这?”仁心医馆的医女曾在之前数次登门替赵飞燕施诊,甚至范正廉因此看中她的美色,想要过些时日将她纳为己用。谁知兽欲还未得逞,范家就出了事。祁川也有好些日子没见着这位女大夫了。陆瞳顿了一下,才道:“我在附近街市买东西,路过此地,想到之前范夫人托我制的药茶,故而过来看看。”祁川目光扫过银筝手中抱着的大包小包,“原来如此。”“范府的事情,之前我也耳闻一二,”陆瞳语气有些唏嘘,又抬头看向他,“祁录事还好吗?”祁川愣了一下。似乎怕他没明白,眼前女子换了个说法:“范大人出事,听说一干亲眷皆被牵连……祁录事没有受到影响吗?”闻言,祁川眼神一暗。这大概就是最讽刺的事。身为范正廉的得意手下,范正廉的亲眷亲信接二连三入狱,偏他这个跟了范正廉多年的心腹却安然无恙。原因无他,这么些年,他为范正廉代理公务,为范正廉各地奔劳,但事关范正廉的仕途隐秘,他竟一点都没插上手。甚至每年范正廉和礼部勾串,他也只是跑跑腿,送送册子传传话,其他的一点都没参与。范正廉一直不信任他。或许是怕自己参与得太多,终有一日不受控制,不能做他手中最利的一把刀,范正廉在许多秘事上,都提防着他,防备着他,不让他知晓一丝半点的秘密。他可以做元安县替范正廉分忧的县尉,可以做盛京审刑院空有名头并无实权的录事,但在范正廉心中,他永远只是那个在族学中替他抄写功课、鞍前马后的贱仆。审刑院上下都被刑狱司查过,他也被查探一番,然而最后竟什么也没查着。来办案的大人将他当作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毕竟他来了盛京后每日做得最多的,就是替范正廉家眷买胭脂、修房顶、去酒楼定席……诸如此类的琐碎小事。就像一个真正的苦力。小孩儿喧笑的声音将他思绪拉了回来。不远处,两个灰衣稚童在范府门口嬉戏。门口的石狮被砸得粉碎,有盛满积雨的落瓦被小孩儿捡起,在里头放上一只折好的纸船,又捉了两只蚂蚁当作“船员”,漂浮在“海上”,玩得不亦乐乎。祁川收回目光,道:“我没事。”陆瞳点了点头,像是替他松了口气。“那就好。”她默了默,又抬起头望着祁川:“不过,祁录事会高升吗?”祁川讶然:“什么?”女子望着她,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好奇。“我听翠儿姑娘说,祁录事多年未曾升迁,如今范大人出事了,祁录事不是自然可以顶上么?”此话一出,祁川愣了愣。之前他曾听赵飞燕的贴身侍女翠儿打趣说,来医馆施诊的那位陆大夫可能心仪于他,祁川并未放在心上。他已有妻有子,每日挣扎于生计,没有心思考虑男欢女爱。不过是因为范正廉对这位女大夫心生不轨,是以对出身卑贱的陆瞳总带有几分叹息与同情。眼下听陆瞳这般关心他的事情,祁川倏尔又觉得翠儿所说或许并非虚言。只是……祁川摇头:“在下出身寒微,只是个小小录事,安于现状就好,不敢奢求更多。”陆瞳望着他:“为何不敢?”祁川一怔。“高者未必贤,下者未必愚。我为范夫人登门施诊这些日,见祁录事手脚勤快,布事果断,不比别人差哪里。”她说得轻柔,神情亦带几分未经世事嗟磨的天真,烂漫得令人可笑。“照祁录事这般说,人人都安于现状,岂不是主子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主子,奴才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奴才,活着还有什么奔头?”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祁川本能就想喝止,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口。主子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主子,奴才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奴才……可不是么,他为九儿进学之事奔走多日,求过人送过礼,范正廉总是敷衍,而他努力讨好赵飞燕,赵飞燕却将他精心准备的土产转手赏给下人,讽刺他们说是“穷鬼送的腌货”。九儿进不了官学,只能上那些不入流的私学,日后纵然有机会下场,可多年以后,盛京官场又是何模样?会不会如现在一般,礼部考官与人勾串,贡举舞弊之风盛行,九儿会不会成为当年的他,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出不了头的吴有才,谁也说不准。这世道,做奴才就注定被人欺负,谁有权势,谁就做主子。陆瞳的话又从耳畔传来。“不过,如今范大人出事,祁录事眼下未受牵连,但与范家牵连甚密,恐怕旁人也会迁怒与你。”她语调关切:“祁录事,你得证明自己没与他们同流合污才行啊。”祁川站在范府门口,眸中神色变幻。当年范正廉下场时,他为范正廉替考一事尚未被查出。但随着案情深入,未必不会被人扒出陈年往事。一旦被查出他当年替范正廉下场一事,他也会被打入昭狱,连带九儿也成为罪人之子,遭人指点。除非……他另投靠山。范正廉回到盛京,这几年升迁极快,朝中得罪了不少人。这些日子,多的是想落井下石、取而代之之人。他一直念着少时范家的恩,从未想过背叛之举,但若事关九儿……他可以做范正廉的刀,自然也可以做别人的刀。“祁录事?”祁川回过神,看向眼前的女大夫,目光动了动。“多谢陆大夫关心。”陆瞳微微笑了,笑容似含一点微妙的腼腆。她道:“我只是希望祁录事能为多自己想想。”银筝促狭的目光在他们二人面上扫了一转,笑嘻嘻道:“姑娘,时候不早了,咱们还得去瞧瞧别的铺子呢。”陆瞳低头,同祁川告别:“祁录事,我还有事,先告辞了。”祁川颔首。陆瞳回身,冷不防裙角撞上蹲在范府门口玩耍的两个小孩,小孩儿面前盛水的瓦片被这么一撞,水花溅得到处都是,那张白纸折成的小船也被浪打得一翻,半艘船身浸了水,软软地往水里倒去。陆瞳扶住差点摔倒的男童,看一眼男童紧紧抱在怀里的瓦片。瓦片水波荡漾,纸船禁不住水,渐渐往里沉去,两只蚂蚁急得四处乱爬。她站直身,望着瓦片中的蚂蚁轻声提醒。“船快沉了,不赶紧逃吗?”祁川一震,下意识回头看向她,她却浑然未觉,接过银筝手里的包囊,继续朝街市人流中走去了。……直到走入街市许久后,银筝回头去看,还能看到男子立在范府门口的身影,像一尊模糊的石像。她转过脸,小声问身侧人:“姑娘,他真的会举告范正廉吗?”陆瞳笑笑。“或许吧。”祁川做范家忠仆做了多年,范正廉表面对他宽宥,实则却牢牢按住他向上爬的梯子,让他仕途一辈子止步于此。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偏偏祁川还有个儿子。就如她的表叔刘鲲会为了儿子的前程铤而走险、出卖亲人一般,祁川也会为了后代的荣华,将范正廉当作交换的筹码。祁川从幼时就跟着范正廉,虽然表面上,范正廉一些隐秘事件并未过祁川的手,但聪明如祁川,未必就没有范正廉的把柄在手上。若是祁川能在范正廉的案子上加一把火当然最好,若是他不能……她也有其他法子让范正廉翻不了身。银筝见陆瞳心有主意的模样,没再多问,只笑道:“那咱们现在回医馆?”陆瞳正欲回答,忽而神色一动,骤然回头。银筝愣了愣,跟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视线所及处,街巷热闹,茶坊酒肆前游人不绝,远处小巷口有卖字画的拉着旗子正卖力吆喝。“怎么了,姑娘?”陆瞳皱了皱眉,一丝微妙的不安从心头浮起。她顿了一会儿,道:“时候还早,逛逛再回。”银筝虽心有疑惑,但这疑惑并未持续多久。加之中秋在即,市坊中处处都是热闹。她们来盛京后,大多时候都守着医馆铺子,出门的时候很少,难得来一趟坊市,自然玩心大盛。“也好。”银筝拉着陆瞳在一处杂耍的人群前停步,笑眯眯开口,“反正杜掌柜今日准了一日假,姑娘这些日子也辛苦了,权当放松一日。”盛京坊市繁华,玩乐比之常武县和苏南不知丰富几何,街上到处都是杂艺百戏,虽比不得城南一众酒楼奢侈豪华,市井之中的烟火气反倒更叫人流连。整整一日,银筝跟着陆瞳脚步未歇,先是看过杂剧,又去瞧了手艺人踏索,接着坐观影戏,然后吃了南食店的鱼兜子和煎鱼饭,顺带喝了沙糖菉豆,最后还去看了珠子铺,虽然什么都没买。待归家之时,天已然全黑了下来。银筝玩闹了一日,高兴得双眸发亮,提着大包小包与陆瞳边走边说笑。“姑娘,盛京果然比苏南好,苏南可没有这么多杂戏,难怪那些人挤破头也要来皇城,这地方除了东西贵些,哪哪都好。”等了片刻不曾听到陆瞳回答,银筝侧首,瞧陆瞳神色未见几丝轻松,反而眉头轻蹙,目光似有几分不宁。她提醒:“姑娘?”陆瞳回神:“怎么?”“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陆瞳摇头:“只是有些累了。”银筝点头:“今日在外走动了一天,等会回去梳洗后早些休息,杜掌柜说明日十五,铺子里一起过节,恐还得早起才是。”说话的功夫,铺子已近跟前。医馆大门口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晃,洒下一片秋日清寒。杜长卿早带着阿城回去了,今日杜长卿给陆瞳准了一日假,索性也就没了开铺子的心思,把昨日铺兵们弄乱的院子扫洒干净后就关门走人了。银筝掌起灯烛在院子里来回走了走,笑道:“杜掌柜干活干得倒是不错,院子扫得比我还扫得干净。”陆瞳瞥一眼院里,昨夜里梅树下被翻乱的泥土,此刻已全部重新盖上铺平。台阶前被摔碎的花盆也都全搬了出去,杜长卿扫过地后还洒了层清水,清水还未全干,青石板在灯烛下泛着淡淡湿痕,衬得秋夜越发幽冷静谧。最靠外的那间屋子,门敞开着,里头一片漆黑夏蓉蓉主仆已经走了。从前这个时候,香草该去院子里喂兔子了,偶尔遇见了,还会与他们打个招呼。银筝望着那间空屋,叹了口气。“从前在的时候觉得多了个人不方便,如今走了,又觉得院子里怪冷清的。”话一出口,忽又意识到什么,忙补充,“不过走了也好,咱们平日里在院子里走动做药,多两个人也不方便。”陆瞳没做声。她确实是故意赶夏蓉蓉走的。夏蓉蓉因杜长卿的事,总是让婢女香草明里暗里注意陆瞳,倘若陆瞳只是一个普通的坐馆大夫,这也无伤大雅。可惜陆瞳要做之事,并不能为人知晓。后来她无意间瞥见夏蓉蓉腕间那方昂贵的玉镯,心中有了猜测,银筝又悄悄跟着她们,发现她们二人与杏林堂的伙计文佑暗中交谈。白守义与仁心医馆龃龉已久,既与夏蓉蓉一拍即合,陆瞳索性就将计就计。杜长卿耳根子软,但对杏林堂一屋子人尤其深恶痛绝,夏蓉蓉与白守义搭上关系,纵然杜长卿再念旧情,此事过后也只会忍无可忍。果然,杜长卿将夏蓉蓉“请”了出去。陆瞳垂眸。她就是故意的。故意在夜里“埋尸”叫夏蓉蓉看见,故意放任夏蓉蓉传递错误的消息给白守义。故意捡到段小宴的东西却不还给他,又故意把荷包遗落在刘鲲的尸体上。杀人、陷害、污蔑、做戏……桩桩件件,都是她故意为之。“银筝。”她忽然叫银筝名字。“怎么了,姑娘?”陆瞳转身,走到银筝身边,附耳低声了几句。银筝蓦地一震,惊讶看着她。陆瞳微微点头,银筝咬了咬牙,看了小厨房一眼,终是什么都没说,一转身出去了。待银筝走后,陆瞳在原地站了片刻,擎灯走进小厨房。小厨房中一个人也没有,台上、地上堆积着竹匾晒好的药材,一进去,浓浓药味扑鼻。夏蓉蓉走后,前方的空屋可腾出来重新存放药材,待过几日,厨房会更宽敞一些。陆瞳把灯烛放在案台上,弯腰从案台地下拖出一只大竹筐来,竹筐里装满干草,她伸手,从里头掏出一只黑色瓷罐。瓷罐有大花盆那般大,通体漆黑,没有半分花纹,她打开瓷罐盖子,微微屈身,对着瓷罐伸出手,似在仔细观察。院中无人,银筝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只有微弱灯火从厨房小窗隙透出一点晕黄。从厨房门口看去,女子背对着门口,不知做什么做得仔细,只能从侧影处看见那尊漆黑瓷罐,在夜里像个混沌的梦。她在厨房呆了一会儿,约莫有一柱香功夫,才站直身,拿起一边盖子盖紧瓷罐,又如方才那般将瓷罐放进竹筐,拿干草细细掩盖,直到掩盖得再也看不出一丝痕迹,才把竹筐推回了案台下。做完这一切,陆瞳就重新拿起一边的灯烛,离开小厨房,回到了自己屋子。屋门关上了。小院里最后一丝亮光隐去,只有薄云遮盖的月亮洒下一片灰淡的光,渐渐照亮了窗前枯瘦的梅枝。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忽的,一个黑影从墙头掠了下来,如一片云般,飘进了漆黑的厨房。小厨房门未关,外头一点月光溜了进来,把四周一切照得不甚清楚。来人小心走进厨房,站到了陆瞳方才站过的案台前,悄无声息弯腰,一点点从其中抽出那只挤满干草的竹筐。他用力扒拉几下,很快摸到冰凉的一角,于是摸黑伸手,从里头抱出一只漆黑瓷罐来。瓷罐看起来沉重,抱起来却很轻,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来人就地坐在地上,犹豫一下,用力撬开罐子的口盖。口盖缝隙被塞了布巾,一用力,罐盖被猛地拔起。“嘶”一抹黑影闪电般从罐中弹出,狠狠一口咬在来人手臂上。惊叫声到嘴边蓦地被咽下,猝不及防被袭之下,黑影猛地甩手,攀在手臂之物被用力一挥,重重摔向远处,在门口处缓慢动弹。微薄月光从门外掠进一点,照亮了门前那团麻绳一般弯曲软绵的物事。一条蛇。竟是一条仍在蠕动的、气息奄奄的黑蛇。来人怔忪一下,忽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响起,神情骤然一凝,下意识抬头看向前方。老旧的木质厨门被推动,在静谧夜里像酸动的牙齿摇摇欲坠,声音也带着破朽。“吱呀”“吱呀”轻轻晃动着,终于被全然推开。一道明亮的光照亮了厨房。女子擎灯站在门前,夜风从院中吹来,吹得她手中黯淡灯火摇摇欲坠,裙角飘摇若浮云,一双清眸漾起浅浅波纹。“段小公子。”她低头,看向瘫坐在地的圆脸少年,微微笑了笑,语气平静得近乎森然。“你在找我吗?”
第八十五章 威胁他
秋日夜冷清。厨房里灯火微弱,像星火细浪,下一刻就要吞没于汹涌夜色里。女子站在门前,山茶黄色的衫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鬓边簪花鲜嫩欲滴,看着眼前人慢慢开口。“深夜无故自闯民宅,连张面巾也不戴,真是胆大妄为。”她顿了顿,看着对方因惊骇越发显得圆圆的眼睛,继续道:“若非旧识,我还以为,医馆今夜是进贼了。”坐在地上的少年段小宴咽了口唾沫,兀地生出几分心虚。“陆大夫。”还不等他想好找个什么合适的理由骗过眼前人,就听身前人平静发问:“跟了我一日,不知段小公子有何贵干?”段小宴脸色一变,猛地看向陆瞳。她怎么知道!今日一早,裴云暎出门去了,段小宴经昨夜望春山男尸一事,心中闷闷不乐,恰好今日不该他值守,遂离府打算去坊市逛逛,放松放松心情。坊市离得不远处是范家的府邸,段小宴路过此地,想到自己就是在此处丢了荷包,脚步不由一慢。这一慢就撞见了陆瞳在范府门口与一男子交谈。那男子段小宴并不陌生,范正廉那个倒霉的贴心手下祁川,名为心腹,实则将府上丫鬟采买管家就差奶娘的事一并给做完的万事通。可惜空有一腔才华,到头来还只是个碌碌无名的小录事。陆瞳在范府门口与祁川交谈。这要是放在从前,段小宴也不会放在心上。然而昨夜刚经历了被荷包陷害一事,不久前又听裴云暎警告离陆瞳远一点。段小宴如今再看陆瞳一举一动,便觉颇有深意,后手匪浅。陆瞳与祁川没说几句话就分别了,段小宴站在原地思考片刻,决定跟上陆瞳。他想瞧瞧这个陆大夫究竟是不是真有问题。接下来一日,段小宴腿都快跑断了。陆瞳没有直接回医馆,而是在坊市中流连起来。段小宴猜测她或许是要与人私下相见,因此盯得格外仔细。陆瞳和银筝看杂剧时,他双眼瞪大,一丝不苟地盯。陆瞳和银筝瞧手艺人踏索时,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陆瞳和银筝在台棚下坐着观影戏时,他看陆瞳比陆瞳看戏还认真,聚精会神地盯过每一个坐在陆瞳身边的人,试图发现陆瞳与他们接应的痕迹。陆瞳与银筝在南食店品尝鱼兜子和煎鱼饭,喝沙糖菉豆时,他蹲在对街的墙角下咽口水,盯得目不转睛。最后,陆瞳她们去看了珠子铺。段小宴就不明白了,她二人什么都没买,居然也能看这么久?不觉得浪费光阴么?总之一日下来,段小宴觉得自己两只眼睛都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了,偏陆瞳什么事也没发生。仿佛她们只是单单来街坊中闲逛玩乐而已。段小宴不知别的女子是否逛起坊市来都有这般的好体力,反正就他看来,今日陆瞳与银筝二人玩乐下来,不见半分疲态。坊市人又多,要不是他是殿前司禁卫,若换做普通人,这样跟不了一个时辰,保管要将人跟丢在人流中。段小宴自认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一路跟到陆瞳回医馆,本见无事发生就打算走的,谁知看她在小厨房中对着尊黑罐子流连,被勾起了好奇心,这才待人走后摸了进来。正想着,一道细风从院外吹来,吹得他背后蓦地生出一层鸡皮疙瘩,段小宴回神,看向陆瞳。“……你早就发现了?”陆瞳不语。在落梅峰的那些年,大多时候都是她一人在山上居住。十来岁的小女孩,胆量还不及现在这般大。怕野兽,怕蛇虫鼠蚁,怕突然出现的天灾,也怕不怀好意的恶人。有时候清晨起来,山上一个人也没有,四周一片死寂,会有一种世上只剩下自己一人的孤独恐惧感。她在身上藏了毒粉和剪子,预备着随时与突然出现的危险拼命。大概长期生活在恐惧中的人,对危险会有一种本能般的直觉。又或许是段小宴跟踪人的手段还太过青涩,目光又太灼热,让人想忽略也难。几乎在第一时间里,她就发现了背后的视线。陆瞳的目光移到了段小宴的手肘间。少年的小臂处,鲜血淋漓,模糊的血色里,两道尖尖的牙印清晰可见。那是蛇的咬痕。她在坊市中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有人紧紧随着她,一刻也不曾离开,却又没有别的行动,像是在等待什么。对方迟迟不动手,所以她改变了主意。陆瞳弯腰,在少年惊疑的目光中,捡起门前那只软绵绵的长虫。蛇已经死了,漆黑蛇尸缠绕在她的淡黄的绢袖间,像一截死去的线攀绕鲜嫩花朵,幽暗闪着冷泽。段小宴看着看着,觉得方才被咬过的小臂又开始肿痛起来。陆瞳伸指,指尖拂过粗糙蛇头,轻声开口。“这叫七步散,是我托人寻了许久才找到的,今日一早才放了进去,没想到被段小公子找到了。”她看一眼段小宴小臂上的伤口,神情欲言又止。段小宴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开口问:“七步散是什么?”“段小公子不知道吗?”“七步散是一种剧毒蛇,被七步散咬伤之人,七步之内必定魂飞魄散。”此话一出,屋中寂静一刻。须臾,段小宴白着一张脸,结结巴巴开口:“说、说笑的吧,陆大夫莫要诓我。”陆瞳“噗嗤”一笑。“段小公子怎么吓成这样,世上没有七步就让人倒下的蛇。”段小宴闻言,霎时松了口气,正想牵起一个笑,就听面前人继续开口。“一个时辰。”他茫然:“什么?”陆瞳看着他,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语气平静无波。“被咬到毒发,一个时辰。”她道:“一个时辰里没有解药,段小公子,阎王也救不了你。”……夜风清寒,檐下灯色里,黑犬趴在院子里,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裴云暎回殿帅府时,已快至亥时。司中各处花瓶里都插满新折鲜桂,满殿都是桂花芳香。明日就是十五,司里上下公假一日,禁卫们走了许多。今日一大早他进了趟宫,望春山男尸一事,说大不大,但要说小,卡在贡举礼部一案中,难免教有心之人做文章。三衙间关系微妙且不提,枢密院那头绝无可能放下这个好机会,好在皇帝如今无暇顾及殿前司,此事也就算揭过了。裴云暎在屋内坐下,提起桌上茶壶给自己斟了盏茶。茶水温热清苦,他喝了两口,没听到往日熟悉的聒噪声,遂问一边侍卫青枫。“段小宴不在?”青枫答道:“回主子,段小宴一大早就出了门,说是去坊市逛逛。”裴云暎喝茶动作一顿。片刻后,他开口:“何时出的门?”“快近巳时。”裴云暎微微蹙眉。段小宴巳时出门,眼下已快亥时。整整六个时辰,明日司里十五公假,他要回司点籍名,但现在还不见踪影。青枫见状,问:“主子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裴云暎沉吟片刻,道:“他走前说过什么?”青枫摇头:“没有。只是看着兴致不高,可能是心烦望春山男尸一事。”望春山……不知想到什么,裴云暎眸色微凝。窗外夜幕低垂,清风吹得院中梧桐簌簌作响。他“霍”地一下站起身,提起桌上银刀,大步朝门口走去。……夜更深了。小院中树丛里,几只促织低鸣。被阿城挂在檐下的夜萤早已黯淡,只有囊袋下坠着的银色风铃在风里打转。寒灯被夜风吹得摇曳,像是下一刻就要熄灭。斑驳光影落在桌前的人脸上,却把她分明的五官映照得更加柔和。少年一动不动坐在地上,僵着身子看向桌前不紧不慢捣药的人。她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在告知他身中剧毒之后,就在桌前坐了下来,摘开竹匾中晒好的干草药,若无其事地、如往日一般地做自己应做的活计来。丝毫不顾他的死活。段小宴咬了咬牙,语带威胁:“陆大夫,我是殿前司的人,谋害天子近卫,你这是不要命了?”“谋害天子近卫?”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之言,反倒笑起来,意味深长瞥他一眼:“段小公子深夜无故闯入民宅,疑似入户窃取财物,却不小心被我收来做药引的毒蛇咬伤。”“医馆是你不请自来的,罐子也是不告而取自行打开,盗贼打开的是毒蛇罐子,从而丢掉性命,这事传出去,旁人都要说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怎么还能怪责到我头上,又怎么能用上‘谋害’一词?”她目光平静,语气却有几分讥诮。“你们殿前司的人,都是这般蛮不讲理吗?”段小宴语塞。平心而论,陆瞳这话说得也没错。是他偷偷跟踪陆瞳,摸黑进了仁心医馆,又看她在桌案前停留许久从而勾出好奇,这才手贱去碰了那只装蛇的瓷罐。不过……这是一只蛇罐,她当时为何要在桌案前停留那般久,还看得十分仔细,教人遐想连篇。似是想到什么,段小宴身子猛地一颤。他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陆瞳。“你是故意引我去碰罐子的?”要不是她故意停留,又在案台前遮遮掩掩,他何至于上去翻动竹筐?她根本就是故意引他上钩!陆瞳淡淡一笑:“段小公子又想无故与人身上泼脏水了?”少年气愤难平,蓦地冷笑一声。“医馆药铺,救人治病,怎么会暗中存放剧毒之物。就算你不是故意引我前来,也定然包藏祸心。等着哪一日想用这毒蛇咬人!”这种危险的毒物,就这么随随便便找个罐子放了,连张提醒的纸条也不曾贴,怎么看怎么古怪。陆瞳捣药的动作微滞,看着面前木罐微微一叹,神情有几分可惜。“蛇之性上窜,作引药最好。那条七步散是我买来做药引的,很是珍贵难寻,光是材料钱就付了二两银子。”“我托人寻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才寻得一条,却被你无故摔死,白花了一月月钱。”段小宴闻言,险些吐血。他都危在旦夕了,她却只关心她那二两银子,究竟有没有将人命看在眼里?陆瞳看他一眼,目光缓缓移到少年手臂上的伤口,劝慰地开口。“段小公子最好切勿动怒,七步散虽不至于七步丧命,但最忌气血浮动。你每激动一分,多走一步路,蛇毒蔓延更深,所以,不要乱动啊。”段小宴身子一僵。他之所以到现在仍坐在此地不敢动弹,不就正因忌惮此物吗?否则以他身手,早就上前挟制陆瞳勒令她交出解药了。少年看向眼前人。陆瞳就坐在厨房小桌前,一手扶着药罐,一手握着药锤用力捣药,淡色裙摆在灯火下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女子眉眼端丽娟秀,鬓发如云,若蟾宫姮娥,月魄留香。裴云暎临走时的话又浮现在耳边。“那是个疯子,离她远一点。否则出了问题,我也救不了你们。”她真是疯子吗?要是从前有人对段小宴说这句话,他定会嗤之以鼻,不相信陆瞳心怀鬼胎,也绝不相信她神会杀人。但现在的他不确定了。陆瞳到现在,拒绝为他提供解药,看起来像是很乐意眼睁睁看他死去。他心中后悔不迭,不该不听裴云暎的话离陆瞳远一点,不该脑子一热独自一人跟上前来。段小宴定了定神,决心换一条路。他道:“陆大夫,其实你我无冤无仇,何必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今日之事是我不对,你给我解药,咱们有事好好商量。”说话的功夫,他抬头望了望四周,今日出门匆忙,未带火信,裴云暎这时候估摸着已回到殿帅府,不知能不能发现他被人制住了。正想着,就听陆瞳开口:“你在等谁,等你那位裴大人么?”段小宴一怔。陆瞳停下手中动作,一双清亮眼眸望着他,像是看穿了他心底一切。“段小公子,不如我们来打个赌。”“赌什么?”“就赌你那位裴大人能不能找到你?”段小宴愣住:“什么?”陆瞳揉了揉捣药发酸的手腕,“从被咬到现在,已过半个时辰了,你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里,如果你那位裴大人能找到这里,或许你能活下去。”“段小公子,要赌吗?”段小宴浑身一颤。她说这话时,语气淡然,唇角甚至还带了一丝笑意,段小宴蓦地生出一股奇怪的错觉,将人性命如此视作儿戏,好像他成了无力的待宰羔羊,而她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屠户,嘲弄地俯视猎物挣扎。一丝灯花旋落着碎到桌上,小院中霜寒月冷,幽蛩切切。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忽有人声传来。“那你可能要赌输了。”陆瞳抬眼。远处毡帘被人掀起,一道身影从院中走了进来,年轻人英挺的轮廓在月色下越发分明,随他走近,似有极浅兰麝香气扑来。他在厨门前停步,一身深红团窠宝花纹锦服华贵风流,腰间银刀凛然泛着寒光。裴云暎瞥一眼狼狈在地的段小宴,倏地笑了。“陆大夫。”他淡淡看着陆瞳,“我以为,扣下我的人前,至少该先同我打声招呼。”
第八十六章 同生共死
风从窗隙渗来,地上人影被吹得轻晃。
若说昨夜是心照不宣的试探,今日就成了剑拔弩张的交锋。
陆瞳看向眼前人,心想,这位殿前司的指挥使,来得倒是比想象中更快。
段小宴眼中蓦地浮起一丝狂喜,喊道:“大人!”
裴云暎睨他一眼:“怎么坐地上?”
少年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吭哧了一下才惭愧开口:“我被毒蛇咬伤,还有半个时辰毒发,不敢剧烈活动。”
闻言,裴云暎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屋中捣药的女子身上。
“陆大夫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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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P为你而来作者:月江之文案:原创女主x德拉科女主蛇院不洗白不抹黑少爷性格依旧原著剧情该有的基本都有有私设!有私设!有私设!设定有雷!有雷!有雷!女主人设不完美且女主是在原身死后才穿越过来的,性格不完美,女主控慎入...会ooc!方向不变但是中间内容会不同热爱少爷一切都好说但底线就是少爷作者为爱产粮第1章卡书里了“救命!”林尔在...
逆天双修途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玄幻魔法小说,逆天双修途-灵机-小说旗免费提供逆天双修途最新清爽干净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和TXT下载。...
相府有庶女,姿貌世无双,善于鉴人事,品行亦端庄。美中不足的是,姻缘太波折。第一次议婚,被太后所毁;第二次议婚,被皇后所毁;第三次议婚,赵昔微学了个乖,见着那些皇亲国戚、世家公子绕道走,行了吧?却不料议婚还没开始,就传出流言——所谓的品行端庄是假的,那赵家之女早就失了清白身。一时之间,满城震惊。却又没料到,忽然天降圣旨,将她指向了太子为妾。太子冷着脸:赵氏性情狡诈,本无懿德,一日为妾,终身为妾。哪曾想,入宫没半年,强势霸道的太子转了性,夜夜低声诱哄:“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赵昔微轻理云鬓,斜眸凝睇:当日殿下不是说,一日为妾,终身为妾么?太子咬牙:你窃走了孤的心,一日为窃,终身为窃!——————一句话简介:只是想抱条大腿,却一不小心斗倒了两届太后。1v1,先婚后爱,追妻火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