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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山看了他好一会,几秒过后,便一步步朝他走了过去。路岭走路时双腿都在发颤,此刻持枪的手却格外平稳,纪山在与他一臂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让枪口抵住了自己的胸膛。路岭说:“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开枪了。”
纪山望着他的目光却变得格外柔和,仿佛是回到了那个第一反应永远是先去哄着路宝棋的纪玉楼,这个人不仅要偷去纪玉楼的五官,偷去纪玉楼的声音,还要偷去纪玉楼的路宝琪。对着路岭喊了一声“BB”,过了片刻,他说:“想开枪就开吧。”
路岭将手指按到了板机上,说:“两年前,你在信里说,有个人在广州救了你的命,所以后来他让你改名,让你给他卖命,现在也是这个人,让你去查Elias,派你跟来泰国,是吗?”
纪玉楼对他微微笑了,道:“BB好聪明。”
“只是你没想到我会在这里,”路岭充耳不闻,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继续说道,“因为那群黑帮原本要追杀的是住在那间套房的人,是Elias,不是我,既然Elias已经回了香港,所以你们的计划失败了,你救我只是顺便,对不对?”
纪玉楼慢慢收起了笑容,安静地看着他,先说了“是”,过了几秒,又说了“不是”。
“什么不是?”路岭将枪口往前顶了顶。
“救你不是顺便。”纪玉楼说。
路岭不置可否,扫了他一眼,看起来并没有相信。他收回手臂,再同这样的纪山待下去让他觉得是浪费时间,纪山却先一步握住了即将抽离的枪口,走近了一步,仿佛那冰冷的机械是沟通唯一的桥梁,对他说:“就这些?你没有别的要问了吗?”
路岭却是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牵连,见他这样,直接便松开了手,宁可连枪也不再要了。
纪山跟在他的身后,不知道他还能走到哪里去,又不放心路岭以这样的状态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他摸出烟盒,挡着风点了一支,风向却不顺他的心意,带着烟雾直往路岭的方向扑。他第一口抽得太快太急,破天荒地呛到了自己,低下头咳嗽起来。其实他一直就休息得不好,从香港到了普吉岛,仍然需要服用安眠药,可今天看到路岭没有出事,又同他时隔两年第一次说上了话,还说了这么多句,实在是很高兴了,以至于从十来岁就开始烟不离手的一个人,竟会像个藏在楼道初次点烟的中学生一样被呛得咳个不停。
路岭好像是受不了他的这种咳法,亦或是被烟味晃的心烦,突然转过身来,似乎有话要说,纪山在距他太近的地方急忙刹了脚步,心头无来由地重重跳了一下。其实还是担忧路岭的眼睛,又怕说出只会惹来他愈发的冷漠,兜兜转转,最终就变成一句:“可不可以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路岭却再没有机会可以回答他了。路岭也许的确是有话要说的,但到底也没能说出口来。他来救他是犯了最大的错误,同路岭再重新接触的那份隐秘的喜悦淹没了纪山,让他忘记了自己已经不是纪玉楼,而只有路岭一直还是他心里的路宝棋。他在内心深处其实会感谢亓蒲,哪怕立场敌对,是亓蒲给了路岭某种程度上继续做个小孩子的机会。但这份遗忘和这份感谢从产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要付出代价,过海大桥的数百米之外,一座四层平房的顶楼上,举着望远镜完成了激光测距的男人检查了气温、风向与风速,向身旁的同伴提供了枪械弹道的最终校准数据。
准星红点出现在路岭眉心的下一刻,几乎是毫秒之末,纪山以他多年来在生死两道游走的本能和直觉将路岭飞快地抱进了怀中,伴随对讲机里懒洋洋一声“Gocha”,执行命令的人按下板机,精准,冷静,弹道系数零点六七五,射击精度零点三角分,间不容发,一枚马格努姆步枪弹在眨眼之间排空而至,雷霆万钧,带着足以使肉体粉身碎骨的力度迅速地、无情地穿透了目标的头颅——
想起路宝棋十五岁和他赌气的那一次生日。
想起长洲岛夜市上路宝棋剥虾时嘴唇沾上的一圈亮晶晶的油渍。
想起《柳浪闻莺》的小调里路宝棋爬到窗边光着脚丫摇头晃脑跟着哼的样子。
过去藏在阿姐身后雪团一样的小朋友再过半个月就要满十七岁,纪玉楼如能在最后一刻回望自己从前十几年的人生,画上句点时便会明白,如此已是最好一样结局。醒来与阖眼,望见的永远是这一张至今未能看厌的面容。肉块和脑浆劈头盖脸地淋了路岭一身,未等他做出任何反应,第二枚子弹便已紧随而至,以同样一种方式击穿了他的胸膛。
告别的终场来得这样仓猝,上一分钟他们仿佛还有了冰释前嫌的可能,然而再不必想,事已至此,一切的恩怨仓促间都消散在血泊之中,剩下只有血与血之间温暖而不分彼此的交融。
微风吹走的人间梦幻常多于天上的白云,异国的晴空依旧是蓝得这样好看,有人说爱令死变得比生简单,路宝棋只是感到如释重负,只是仍然会想,能不幼稚就好了。若他能像Eli一样游刃有余地处理所有事情就好了。倒在纪玉楼的怀中,最后一次、仿佛也是第一次望向了纪玉楼,千言万语,千头万绪,也只能到此为止,只是谢幕一刻,再一次望向纪玉楼,仿佛他又可以成为了那个最天真、最无忧的路宝棋。他们从哪里来,最终便要回到哪里去,一切未完的、复杂的故事都不能够再打扰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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