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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长自营翻墙机场 - 提供免费节点不限时试用

第70章(第2页)

这话也不知是褒是贬,叫杜长卿也哽了一哽,一时寻不出话来答,站在原地对着银筝干瞪眼。

倒是陆瞳闻言,忍不住低头笑了笑,再抬起头来时,对着杜长卿也难得显出几分揶揄。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

她说:“杜掌柜,这回全仰仗你帮忙了。”

第七十六章 曈丫头

梁朝的秋闱才过了一日,贡院里死人的这桩官司却已传遍了大街小巷。说是有个贫苦儒生,早年丧父,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在鲜鱼行杀鱼为生,供养儿子赶赴功名。这儿子过目不忘,落笔成文,原是个状元苗子,却赴考十多年仍不得中。直到母亲故去,这儿子不知从哪得到消息,原来盛京多年的贡举,都已被礼部考官和富贵人家勾串,将原本属他的功名生生耽误了!穷苦儒生心中悲愤,服毒自戕于号舍,临死前闹出动静惊动上头彻查,外人才得知这其中官司。而这儒生性命已了,偏死后还不得安生。审刑院的官差去儒生家中查抄,遇着来帮忙处理后事的街邻亲访,两方人一露面,打了起来。有考场上的同年看过这儒生最后一场词赋的卷案,不知是谁将这卷案写在纸上,在街路撒得到处都是“悲哉为儒者,力学不知疲。读书眼欲案,秉笔手生胝……十上方一第,成名常苦迟。纵有宦达者,两鬓已成丝……”“可怜少壮日,适在穷贱时。丈夫老且病,焉用富贵为……沉沉朱门宅,中有乳臭儿。状貌如妇人,光明高粱肌……”“手不把书卷,身不擐戎衣。二十袭封爵,门承勋戚资……春来日日出,服御何轻肥,朝从博徒饮,暮有倡楼期……”“评封还酒债,堆金选蛾眉。声色狗马外,其馀一无知……山苗与涧松,地势随高卑。古来无奈何,非君独伤悲……”山苗与涧松,地势随高卑!这词赋一夜间上至翰林学士院,下至胭脂胡同都已传遍,落月桥两岸边的花楼茶坊里,将此事并词赋做成戏折子到处传唱。审刑院的官差们想要拿人,然而法不责众,人人都在传,人人都在说,总不能将盛京所有人都一并抓进去刑狱司的牢房也不够住呀。这词赋也唱到了宫里。读书人的愤怒单瞧不起眼,汇在一起却如熊熊烈火,难以斩灭。各书院的寒门读书人聚在一起当街拦下御史的府轿,御史的折子雪花般飞向皇帝案头。天子本就对科举舞弊一事有所耳闻,如今贡举出了这么大丑事,颜面无光下顿感被臣子欺瞒戏弄,震怒非凡,下令上下一同彻查此事,礼部侍郎当即被革职收押,查着查着,就查到了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的头上范府里,各处乱哄哄的,婢子小厮哭作一团,赵氏紧紧抓着范正廉的胳膊,惶然开口:“老爷,这是怎么回事?”查抄的人已到府门口,宁王亲自奉旨交办,范正廉家中府中尚有客人宴饮,见此情景作鸟兽散。差役将前后门堵住把守,一日前,范正廉还令手下人去庙口吴秀才家中翻找作威,以图将此事压下,然而不过短短时间,位置就已调了个个儿。他心中发颤,挨到奉旨办事的宁王身边,低声地求:“王爷,王爷,陛下这是.....”眼下还不至抄家的地步,事情仍有转机。宁王惯来是个老好人模样,闻言只是温声劝慰:“范大人不必心急,陛下只让小王来查看大人府上家资。”他一面吩咐身边人查抄登账,一面对范正廉道:“只是大人也须得和小王走一遭刑狱司,大人放心,只是问问话,您一向清廉,待质审清楚,一定还您个清白。”“哦,对了,”宁王又想起了什么,“礼部侍郎业已伏罪,正在狱中收监。您也是暂时拘质,倒不用担忧。”他声音温和,语气带着笑意,却似晴天一道霹雳,劈得范正廉半晌回不过神来。礼部侍郎竟已认罪了!怎会如此快?他与礼部侍郎这些年暗中勾串,礼部侍郎一旦进去,焉有他独善其身的道理?还有,为何是刑狱司不是审刑院,宁王说着只是拘质,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就是他范正廉的好日子到头了!他抬头,隐隐瞧见那虚空之中一道金光闪闪的天梯渐渐碎为一片齑粉,如一方沉重棺盖,重重朝他头上砸了下来。“老爷,老爷”身后传来赵氏惊惶的哭喊。范正廉两眼一白,晕倒过去。……盛京自贡院考生服毒自戕后,新消息是一个接一个的来。先是查出礼部侍郎与秋闱考生家中暗中勾串,于贡院中公然替考舞弊,礼部侍郎被下狱。后来,连那位盛京赫赫有名的“范青天”也被连带出来。说是审刑院的那位详断官“范青天”,就是与礼部侍郎勾串之人,借秋闱贡举敛财中饱私囊。范正廉在盛京名声颇好,这消息一出来,大多人都不肯信。医馆里,杜长卿正将门外的木匾搬进来。天色阴沉沉的,快下雨了。他道:“那范青天一个管刑狱的,手都伸到贡院里去了,本事不小啊。”又问陆瞳打听,“你之前不是还上他家给他夫人送药吗?怎么没瞧出来他是这种畜生?”陆瞳道:“真廉无廉名,立名者为贪。”杜长卿翻了个白眼:“听不懂。”他把木匾放在柜子上,看一眼里铺毡帘,凑近陆瞳:“话说,你和蓉蓉到底怎么了?”陆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毡帘垂在院子与里铺间纹丝不动。她抿了抿唇,没说话。夏蓉蓉这些日子总躲着陆瞳。原先在医馆没病人时,夏蓉蓉还会在铺子里做绣活,顺便与陆瞳说说话。这些日子,陆瞳坐馆时,夏蓉蓉主仆二人却时常往外面跑,等回来的时候天都晚了,也不怎么与陆瞳交谈。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是在避着陆瞳,连杜长卿都注意到了。“你俩吵架了?”杜长卿怀疑地看她一眼,“也不对呀,你这性子,不像和人能吵得起来的。”银筝从他二人中间经过,将杜长卿撇到一边,笑言:“女儿家的心思杜掌柜就别打听了吧,你又不懂。”杜长卿“呵”了一声,“我才懒得打听。”招呼阿城回去,临走时,又嘱咐陆瞳:“夜里多半要下雨,门窗关好,小心药材打湿了。”陆瞳应了,待杜长卿走后,将医馆大门关上,回到了院里。已是掌灯时分,秋日里天黑得早,夏蓉蓉主仆屋里亮着灯,一点晕黄透过窗隙落在院里的石板地上。陆瞳回到自己的屋。银筝正在箱子里翻找陆瞳今夜出门要穿的衣裳,盛京的秋来得太早,一夜间好似就凉了。秋裳还未来得及做,总觉箱笼里的旧衣都太单薄。陆瞳站在小佛橱前,对着那尊白瓷观音像,寻出香点上。昏暗中,燃着的香如坟间幽灵的眼,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她把香插进了龛笼里。银筝总算是找着了件缟色的斗篷,对着灯展开了抖了几下,又望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天,叹声长气:“又快下雨了。”陆瞳盯着面前的观音像,轻声开口,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说:“下雨不好么?梧桐叶上三更雨…….我最喜欢下雨天了。”银筝一愣,陆瞳已回过身,拿起她手上那件斗篷。“走吧。”……夜里秋雨凄凉。霏霏山雨在天地间自顾编成一张绵密的网,从上到下沉沉笼住整个山头。望春山脚下,有人披着蓑衣,在泥泞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冷风刮在脸上,如刀子般刺人,刘鲲紧了紧身上蓑衣,嘴唇因山间冷气冻得发白。他也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全家人尚还做着“一门两举子”的美梦,不过一夜间,日子便地覆天翻。秋闱最后一场,贡院中有学生服毒自戕,闹得太大引得朝中侧目,而后竟牵扯出礼部和考生勾串替考的丑闻。所有相干人士全被抓捕问审,连那些高位上的老爷们也不例外。刘鲲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是死了个寒门读书人,怎么能弄出这么大阵仗,怎么就能同时拉这么多人下马?那全家节衣缩食的所有家当一千六百两银子已打了水漂,更可怕的是,刘子贤和刘子德也被差役带走了。案子牵出萝卜带出泥,在贡院中因替考抓了刘子德还不算,连早年刘子贤的秋闱成绩也被翻了出来,听说礼部侍郎府中账册被翻了出来,不知有多少人户倒霉。别家倒霉刘鲲不管,他只想救出自己的儿子们。刘鲲本想求审刑院的范正廉帮忙,毕竟替考这回事,本就是范正廉在其中打点牵线,谁知今天下午传来消息,范正廉也被带走了。妻子王春枝见状不妙,心里发急,担心两个儿子,冲到府衙去求情,反被以闹事之名暂且拘住了。往日恭维他们的那些人见此情景,立马换了一副嘴脸,恨不得立刻与他们划清干系。刘鲲竟一个帮忙的也寻不到,就在这走投无路中,他收到了一封信。信不知是谁塞进他们家大门的,卡在院子里,他打开来看,上面写得简单,说有办法救出他两个儿子,但要在今夜子时来望春山脚,对方有东西要交给他。刘鲲也不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如今所有人避着他家还来不及,他家在盛京也没别的亲戚。刘鲲倒是没怀疑这信上人心怀不轨,他如今一家子都被关着,潦倒穷困,也没什么可图的。他只猜测这信或许是范正廉留下来的后手,范正廉那么大个官儿,怎么会束手就擒,一定早早令人准备了其他退路。要知道,他们二人间,还有一个隐晦的、不曾真正露面的靠山太师府。想到这里,刘鲲面上稍稍有了些血色。一定是这样的,他在心头默念几遍,不知道是要说服别人,还是要说服自己。这般胡思乱想着,脚下山路越发泥泞,他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一大片灌木荆棘丛中的空地里了。不对,说是空地也不对。这乱草中密密麻麻鼓着无数个土包,在黑暗中犹如无数个沉默的人影,阴冷又诡异地盯着他。雨丝打在他脸上,刘鲲蓦地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回过神。这是一片乱坟岗。宛若当头一棒,刘鲲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怎么走到乱坟岗来了?瞧着四处阴冷的坟包,他兀地生出几分惧意,正想离开,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刘鲲吓了一跳,猛地回身,就见不远处一个凸起的坟包后,渐渐走来一抹雪白的影子。这影子看起来单薄而轻盈,在夜雨中模模糊糊,像飘来的一张不真实的画儿。刘鲲感到自己的两腿都在打飘,整个头皮都开始发麻。白影在他身前停了下来。山雨沥沥,阴冷的风从乱草中刮来,远处间或夹杂着不知名野兽的低鸣,坟岗中传来的泥土并着尸骨腥气,格外令人作呕。他没有勇气抬头去看对面的怪物或是鬼魂,只低头看着自己脚尖,看着看着,渐渐觉出不对。火折子微弱亮光下,显出一道拉长的吊诡暗影。影子?鬼魂有影子么?他心中这般想着,听见面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是壮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离得近了,看清楚了,白影并不是什么发飘的画儿,原是个穿着缟色斗篷的人。此刻这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秀美的脸。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鬓边一朵霜白绢花为她更添几分凄婉,那凄婉也带着几分楚楚可怜。是个年轻女子。刘鲲一愣,还未说话,对方已经开口:“你来了。”他一怔,蓦地明白过来,随即一抹喜色浮上眉梢:“您就是给我写信的人?”他就说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突然有人来,原是范正廉安排的人。也是,眼下官差在城里四处拿人,在山上商量行事反倒安全点。女子点了点头,又看着他,唤了一声:“表叔。”表叔?刘鲲心下茫然,这又是何意?望春山峰峦淋着秋雨,把乱坟岗也淋出一层湿冷的沉寂。女子微微一叹:“看来表叔不记得了。”“当年您离开常武县时,借家父的五十两银子,还是我亲自送来的呢。”犹如一道惊雷,刹那间照亮刘鲲脑中翻扯的迷雾。他猛地看向面前人,目中惊骇莫名。“你是瞳丫头?”

第七十七章 刽子手

雨还下着,四周一片诡谲的死寂。刘鲲感觉到阴冷的风从他的骨头缝里钻进去,早年间因支摊卖面落下的膝盖旧疾又开始泛出疼来。他看着面前人,慌乱地、语无伦次地开口:“怎么可能?瞳丫头不是死了么?”面前人只微微地笑,笑容也像是绢画动人。刘鲲记得瞳丫头的。表兄陆启林膝下两女一子,因陆夫人生产小女儿时九死一生,险些丢了性命,这个小女儿便格外宝贝。陆柔陆谦陆夫人都宠着她,陆启林虽然嘴巴上严厉,实则待这个最小的女儿也有几分难得的纵容。但越宝贝的越是藏不住。陆家小女儿在九岁时走丢了,那年常武县突逢时疫,陆家其余人大病初愈,小女儿在一个午后出门提水后,再也没回来。当时刘鲲全家已离开常武县到了京城,收到陆启林来信才得知此事。陆启林恳求他在盛京也帮忙寻一寻人。刘鲲答应了下来,心中却唏嘘,这世道,一个九岁的小姑娘走丢了,多半是被过路的牙子卖了,哪还有有被找回来的可能。这么些年过去,除了陆家人还不死心,其余人都认为,陆家小女儿早就死了。刘鲲也是这般认为的。他看向面前人,聘婷殊美,和记忆中那个白白嫩嫩,骄纵稚气的胖丫头全然不同。然而仔细看去,柔弱眉眼间几丝韶丽,又和自己那个早逝的侄女陆柔有些相似。想到陆柔,刘鲲心下一震,蓦地心虚几分。他问:“你、你真是瞳丫头?”对方淡淡一笑。“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你爹娘到处找你,你哥哥也为你操心……”他胡乱说着不相干话,不知想用这些话来掩饰什么,说着说着,又骤然回神,一下子住口,盯着对面人道:“那封信是你给我写的?”瞳丫头为何会给他写信?信上提起了范正廉,她已打听到了范家的事?太师府的内情她又知悉多少?他眼神散乱地想着,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直到对面的声音将他从迷思中唤醒。“是我写的,表叔,你不是已经见过我二哥了么?”此话一出,周围死一般的静默。许久,刘鲲听到自己干涩的嗓音,带着勉强的笑:“是……我见过,柔丫头死了,他到京中来奔丧,顺带来我家借住几日。”“只是借住?”“只是借住。”“不止吧。”陆瞳轻飘飘地开口,“你还出卖了他。”“我没有!”刘鲲蓦地大喊一声,这声音在冷雨夜中变了调,将他自己也惊了一跳。他压低了声音,短促的、竭力平静地开口。“不是我,是他犯了事,被官府通缉,瞳丫头,我原想将他藏在家里,奈何缉捕文书贴得到处都是,官差查到了我家里,我没有办法,我能怎么样呢?”他这般说着,诚恳地就像说的是事实。陆瞳却笑了,清泠泠的眸子盯着他,像是透过眼前辩解看穿他心底不可告人的秘密。“是吗?敢问表叔,我二哥犯的是什么事?”“是……是他私闯民宅窃人财物,凌辱主家女儿……”陆瞳点点头:“这么大的罪,表叔窝藏逃犯,官差却没有以包庇罪将您一起问罪,独带走了我二哥。真是通情达理。”刘鲲脸色煞白,紧紧咬着牙关,他疑心面前人已经知道了所有内情,可他不敢泄露一字。陆瞳望着他,眸色渐渐冷淡。眼前的男人畏缩怯懦,目光躲闪,那张熟悉的脸上,贫穷与潦倒吞噬了他的良心,从其中生出欲望与贪婪来。父亲陆启林古板严厉,表叔刘鲲却和善活泼。陆柔文静,她和陆谦总是跟在刘鲲屁股后四处跑。刘鲲总会一把将她捞起来放在肩上,用粗硬的胡茬去扎她的脸,王春枝去庙会做生意回来时也会给她带一只红艳艳的糖葫芦。他们曾在相邻的屋檐下躲过雨,在一口锅中吃过饭。到如今,陌路两端相望,中间隔着抹不掉的血仇。夜雨“沙沙”下个不停。陆瞳平静开口:“表叔,我一直在想……”“活着的人犯了错,会有愧疚之心吗?会良心不安吗?会在夜里辗转难眠吗?”“我观察了很久,发现没有,一点也没有。”雀儿街的刘记面馆生意很好,刘子贤做了官,刘子德也准备秋闱,王春枝打了金镯子,刘家还打算换间大宅子。一切都很好,非常好,好到让人妒忌。刘鲲嗫嚅着嘴唇:“瞳丫头……”陆瞳打断他:“但这一切的好是踩着陆家的血换得的,怎么能不叫人生气呢?”刘鲲惊悸地往后退了一步。“瞳丫头,你听我说,那时候官差四处搜人,搜到我家,谦哥儿他没来得及逃走……”陆瞳笑笑。“表叔,二哥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一旦发现自己被官差缉捕,以他不肯连累人的性子,只会立刻与你划清干系,躲到没人发现的地方。可最后却在你家找到了人。”“你给他吃了什么?迷药吗?”刘鲲手指痉挛一下。陆瞳顿一顿,幽冷的眸凝着他,“二哥被捕后,是你给常武县写了信告知此事,我爹在来京路上遇水祸出事,不也是表叔推波助澜?”“你不仅出卖了二哥,还出卖了我爹娘。”刘鲲脑中轰的一声,脚下绊到一块黑石,一下子跌坐在地。那一夜他将陆谦交与了范正廉,却看到了陆谦留下来的那封“信”,也就是陆谦冒着风险回来要取的证据。他一生胆小怕事,老实本分,却在那一刻生出莫名的勇气与野心。他想要拿着这些东西去换一份天大的富贵,要用这些在盛京这样的繁华之地,为他们刘家开辟一块独属于自己的锦绣前程。于是他在审刑院的暗室里,对范正廉恭声道:“大人,谦哥儿虽已落网,但我那表兄是个钻牛角尖性子,知道了这件事,难保不生出事端。不如一起处理干净,免得后患无穷。”范正廉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哦?有什么好主意,说来听听。”他将本就屈着的脊背弯得更低:“我可以写信给陆启林,将他引到盛京来……”一只乌鸦从枝头飞走,扑扇着翅膀撕裂夜的寂静。刘鲲望着她,无力地辩解:“我没有……”“我听说,表叔之前一直想要盘下雀儿街的一家铺面,临到头了却因店主反悔,缺了一百两银子。二哥被捕不久后,表叔就租下了那间铺子。很巧的是,官府通缉二哥的赏银,就是一百两。”她看着刘鲲:“原来我二哥的命,就值一百两银子啊。”“不、不是!”刘鲲哀叫一声,一刹间委顿在地。一直以来被他刻意忽略的愧疚汹汹涌来,连着惊惶与畏惧。“天下的规则,他们上等人说了算,表叔,对上太师府,我并不奢望你能挺身而出,但你至少不该助纣为虐。”听到“太师府”三个字,刘鲲猛的回过神来,他用力抓住陆瞳的衣角,仿佛这样就让自己的话更为人信服:“没错,瞳丫头,你知道的,谦哥儿得罪的是太师府,那是太师府!我们怎么可能得罪得起?是他们逼我,是他们逼我的啊!”“张家、范家,哪一家都是我们得罪不起的,瞳丫头,换做是你爹,他也会这么做的!对上这些人,咱们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不是吗?”“不是啊。”陆瞳冷冷扯出一个笑:“他们现在不是出事了吗?”刘鲲一愣。面前女子看着他:“柯承兴不是已经死了么?”刘鲲手一松,跌回泥地,看着陆瞳的目光宛如见着厉鬼:“你.....你……”她笑:“是我干的。”山中雨雾如烟,淅淅沥沥将坟冢的泥冲黯。穿着斗篷的女子一身缟素,清冷幽丽,鬓边一朵素白绢花如孝,像从棺木中爬出的艳鬼。她刚刚说什么,柯家的事……是她干的?刘鲲的目光有些恍惚。他记得瞳丫头小时候的样子。陆家三个孩子,陆柔温婉大气,陆谦明慧潇洒,二人都继承了爹娘带来的一副好相貌,又学问出众,表兄陆启林嘴上不说,心中却格外骄傲。偏最小的这个女儿每每令人头疼。瞳丫头小时候不如陆柔长得清丽,也不如陆谦出口成章,圆团团胖乎乎,不爱念书,时常将他爹气得人仰马翻。陆启林常说她是“一身反骨”,骂完又偷偷让刘鲲给罚站的她去送糖馒头。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瞳丫头是陆家三个孩子中最顽劣的一个,却也是最受宠的一个。刘鲲那时也很喜欢逗她,小姑娘稚气圆团团的脸上,一双眼睛总是透着几分机灵,一看就让人喜欢。许多年过去了,圆团团的小丫头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仔细看去,眉眼间依稀能寻出几分旧时痕迹,那双漆黑眼睛却再无当初的生动与俏皮,像凝着一方沉寂的水。柯承兴的死,柯家败落的事他之前就听过,当时只觉唏嘘,并未想到其他。而如今,瞳丫头说是她干的,刘鲲还记得常武县的那个小姑娘,乍乍呼呼,瞧见只老鼠都能吓得跳开老远,眼泪鼻涕哭作一团……这怎么能是她干的呢?他恍恍惚惚这般想着,就听面前的女子继续开口。“不止,范家的事也是我干的。”刘鲲的脸“唰”地一白,恐惧地盯着她。她垂眸,看刘鲲的目光像是看一个死人,“现在,轮到你了。”“不……不……”刘鲲脑子一炸,下意识连滚带爬地扑到她裙角边,雨水在他脸上纵横,他抓住陆瞳的裙角,牙齿发着抖,激动又慌乱地开口,“瞳丫头,你听表叔说,我可以帮你!”陆瞳诧然望着他。“真的!”刘鲲急促道:“范正廉将谦哥儿关进刑狱,随意找了个由头处刑。瞳丫头,表叔可以为你作人证,当初只有我知道所有真相,咱们一起把柔姐儿和谦哥儿的案子弄个水落石出,好不好?”他哄着面前人,像多年前在陆家哄被老鼠吓哭的小侄女。短暂的沉默过后,她说:“谢谢你啊,表叔。”刘鲲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正欲说话,面前人却慢慢蹲下身来,朝他摊开一只掌心。借着灯笼幽暗的光,刘鲲看得分明,那只纤细白皙的掌心中,躺着一只精致瓷瓶。他喉咙蓦地发紧,抬起头看向陆瞳:“这是什么?”“是机会。”“……什么机会?”“合家罪孽,表叔一人承当的机会。”刘鲲僵住。陆瞳笑笑,如耳语般对着他轻声开口:“这是一瓶毒药,如果表叔喝下,我就饶恕表哥们和表婶,宽免他三人之罪。”“瞳丫头……”她唇角仍噙着笑,芳容娇丽,眸色却如云落寒潭,一丝笑意也无。“表叔,”她说:“我溺死了柯承兴,外头却传言是他自己酒后失足跌死。柯家倒了,满幅家财一朝散尽。”“我在贡院中动了手脚,礼部勾串考生一事被发现,如今范正廉下了昭狱,一朝声名狼藉,人心散尽。”“你看,我做了这么多事,却一点惩罚也没有。”她看着刘鲲:“我杀得了他们,也杀得了你们。表叔知道,我很聪明。”刘鲲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喃喃道:“他们是你的表哥……”“我知道呀,”陆瞳弯了弯眼眸,“正因为是一家人,所以我才于心不忍。给了你一个机会。”她慢慢地说,一字一句都是往刘鲲心中戳。“两位表哥现在已在大牢,勾串科举舞弊,虽不是小罪,却无性命之忧。这怎么能行?所以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忘了告诉你,我现在是大夫,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几个人,轻易而举。何况两位哥哥们又不聪明,至少比对柯家范家动手容易多了。”“我有足够的把握,杀了他们,也不被别人发现。”最后一句,尾音幽冷,如鬼魂叹息,在坟冢间寂然回荡。刘鲲浑身上下打颤。他知道面前人说得没错。刘子贤与刘子德虽长瞳丫头几岁,可论起心智筹谋,根本及不上陆谦,更别说瞳丫头。还有王春枝,她只知擀面下厨,嗓门大却毫无脑子心机。瞳丫头连柯家和范家都能扳倒,显然是有备而来。自己一家人在她面前,软弱无力如待宰羔羊,根本没有半点抵抗之力。陆瞳望着他,轻轻抬一抬小臂,掌心中的药瓶在夜色中淬闪出一层诡艳光泽。“表叔?”他木讷地、僵硬地伸手拿起药瓶,看向陆瞳:“如果我喝了,你就会放过他们?”“当然。”“你发誓?”陆瞳笑而不语。“好。”刘鲲拔掉药瓶的塞子,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人:“瞳丫头,你说话算话。”风霜凄冷,夜雨冷寂。残灯幽冷的光照耀坟地中无名孤冢,仿佛下一刻就要有冤魂从泥泞中爬出索命。灌木丛中,他把药瓶凑近了嘴边,眼看着就要饮下。却在最后一刻,猛的将手中药瓶一扔,握紧手中尖石狠狠地朝陆瞳扑来。“你逼我的”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要这么束手就擒?凭什么他就要任人宰割?就算瞳丫头再如何厉害,也不过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她看起来弱不禁风,只要用这石头一敲,就能敲破她的头!这乱坟岗就是天然的埋尸之地,埋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人发觉!他才不要自己去死,他要杀了所有威胁到他家人的人,他还要救出子贤和子德!夜色下,那张老实巴交的脸凶恶狰狞,无限的恐惧与疯狂将最后一丝愧疚给冲散,混混沌沌,重新拼凑成一张恶鬼的脸。“瞳丫头,你莫怪表叔,表叔还有一家老小,还不能死!”他嘴里这样喊着,挥舞手中尖石,狠狠朝那人脑袋砸了过去。这动静惊飞了远处栖息的寒鸦,可他握紧石头的手却没能砸到对方的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从喉间传来一阵刺骨的窒息感,仿佛陡然被人扼住颈间,他蓦地捂住自己的脖子,一下子跪倒在地。陆瞳叹息了一声。他捂着脖子,在地上翻滚,有些慌乱地开口:“你做了什么?”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嗓子痒得出奇,像是顷刻间有万蚁啃噬。回答他的是对方平静的声音。“表叔,送你的信看了吧,信呢?”他拼命抓着喉间:“烧……烧了。”“真谨慎。”她夸赞似的,慢腾腾地说,“谢谢你啊。”“……替我毁去证据。”“你下了毒?”他惊恐万分地盯着陆瞳,一股难以忍受的痒痛从喉间蔓延,像是有虫子在其中啃噬,让他忍不住想要找个东西去将里头的东西挖出来。“这叫自在莺。”她声音平静,像是在很耐心地与他解释,“传言许多年前,梁朝有一歌妓,歌喉清婉,胜过三月自在莺。后来惹得同行妒忌,有人在她素日里喝的茶水里下了一味毒,毒发时,她抠烂了自己喉间,那嗓子里烂得不成样子,如絮网泥酱,见之可怖。”“我在信纸上涂了自在莺,你现在,是不是很痒?”仿佛为了映证他的话,喉间那股蛰人的痒痛蓦地更加明显,刘鲲简直要发狂,他拿手去抓喉间,不过短短几息,喉间便被抠得发红,而他神情惊惧,嘶叫道:“救命”陆瞳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淡淡开口:“有的毒药让人痛苦,有的毒药却令人解脱。”她走到那只被扔在地上的瓷瓶面前,弯腰将瓶子捡起,目光有些遗憾。“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可惜,你没有珍惜。”刘鲲痛苦抓挠着自己脖子。原来如此。原来她早就在信纸上下了毒,如果他喝下毒自尽,便不会受这啃噬之苦。如果他不肯喝,他也无法活着离开望春山。她根本一开始就没有给他留任何生路!绝望之中,刘鲲只觉有什么东西在喉间游走,他拼命瞪大眼睛,像是要将眼前凶手的面容深深印到脑海中,带到业火地狱间去,他眼神散乱,哑着嗓子开口:“你疯了……杀了我,没人为你作证。陆家的冤屈,永远没有详断官敢接手……”倏尔又神色巨变,哭喊着求饶:“瞳丫头……表叔错了,表叔知道错了……”“救救我,你救救我……”陆瞳冷眼看着他在地上痛苦挣扎,断断续续的呜咽与呻吟在夜色下被秋雨一层层淹没,坟岗凄凉又寂静。须臾,她轻轻叹了口气。走到刘鲲身边蹲下,捡起方才那枚被刘鲲握在手里企图对她行凶、却又在中途遗落的那枚尖石,重新塞进他手中。刘鲲此刻神情已近癫狂,掌心蓦地多了一个东西,想也没想,对准自己喉间狠狠刺了下去夜色在此凄凉。“嘶”的一声。喊叫戛然而止。血花蓦地从颈间迸射出来,一簇喷到了女子脸上。她缓慢眨了眨眼,一大滴嫣红顺着眼睫慢慢滴落下来,又顺着脸庞,渐渐洇在了雪白的斗篷之上。地上人在抽搐痉挛,片刻后呼出最后一口气,仰面躺在地上,死去了。陆瞳站起身,静静看着地上不再动弹的尸体。摔落在地的灯笼里,火色被夜雨浇灭,四周乱草迷离,坟冢间的阴翳像一个迷障,永远难以驱清。她并不感到惧怕,只因这或许是陆谦的埋骨之地,刑狱司死囚们最后归宿的坟场。天道报应,或迟或早,刘鲲死在这里,宿为因果,如此而已。她喃喃:“陆家的案子,永远没有详断官敢接手?”这是方才刘鲲临死前对她的忠告。或许在刘鲲看来,高高在上的权贵们想要操弄平人生死,易如反掌,而她一介布衣,想要撼动高门世宦,犹如痴人说梦,不自量力。不过……他错了。女子抬手抹去面上血痕,平静开口,“何须别人做主?”“陆家的案子,我做得详断官……”“也做得刽子手。”

第七十八章 自在莺

回去的时候,雨点小了很多。银筝远远地在林子口等她。每次这种时候,陆瞳总是让银筝回避,总觉得有些事一个人做就好,并无必要将无关之人也拉扯进来。虽然银筝已无可避免地卷入这漩涡。待回到西街,已过子时,街铺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房瓦雨水顺着屋檐滴滴漏了一地残色。陆瞳与银筝越过院子外间,匆匆进了里屋。银筝帮陆瞳将斗篷脱下来。缟色斗篷被雨淋湿大半,雨水混着血水滴落在地,一大蓬血花在雪白上头洇成斑驳红花,一眼望过去,在灯下有种触目惊心的美。银筝看得也有些心惊,须臾才问陆瞳:“他已经……”陆瞳“嗯”了一声,目光掠过银筝手里的血色斗篷,垂下眼睫:“可惜了一件衣裳。”屋中半晌无声。片刻后,银筝小声开口:“姑娘先换件干净衣裳吧。”“好。”霜夜雨冷,外头寒蛩声苦,银筝忙着帮陆瞳清洗身上血污,也就没有发现窗外的院子里,被夜色遮掩的那一抹骇然目光。待全部清理干净,斗篷也被收了起来,银筝擎灯去隔壁屋歇息,陆瞳吹灭小几灯烛,自己上了榻。屋外雨水滴滴答答,凄紧得很。屋中没点灯,一片黑暗,一丝风从窗缝吹进来,吹得人浑身发冷,模模糊糊听去,竟有些肖似人临死前发出的嘶哑喘息。像刘鲲死于自在莺下的尖叫。陆瞳仰面躺着,盯着头顶帐子。刘鲲中了自在莺,中了自在莺之毒的人,几个时辰后毒发,会觉咽喉处痛痒难当,宛如万蚁在喉间蠕动啃噬。这毒并非不能解,甚至于,一夜之后毒性自然消失。然而能中此毒之人,大多难活。只因痛苦至深处,中毒者心神癫狂,会有求死之念。所以中了自在莺之毒的人,大多不是死于毒性,而是死于自戕。她在给刘鲲的信纸上抹了自在莺,又在信中按着毒发时辰约定与刘鲲见面。最后刘鲲毒发难忍,刺穿喉咙,死在她面前。一切天衣无缝。想到刘鲲死前的抓挠,陆瞳不由伸手覆住颈间,仿佛觉得自己喉间也多了一丝痒意,。她也曾领教过自在莺的厉害。那时候落梅峰是初春三月,韶光遍染,漫山都是黄莺脆鸣。芸娘的芙蓉色对襟纱衣被晚霞染成鲜红,满头乌发梳成一个抛家髻,正坐在小屋前制药。她那日心情很好,边制药,边将材方一一说与陆瞳听。陆瞳坐在凳子上,一边摘理草药,一边将材方暗暗记在心里。末了,芸娘把做好的药倒进一只白瓷碗里,递到陆瞳跟前。新药初制好,总要人试药。陆瞳喝完新药,把瓷碗洗净,等待不知何时会到来的药效发作。平日这个时候,芸娘早已离开,她惯来没什么耐心,只会等药效来临时再走到她身侧观察记录。今日却破天荒的多待了一会儿。“我前几日下山,听到了一件趣事。”她突然开口。陆瞳没说话,安静盯着地上的蚁群。芸娘笑吟吟看了一眼陆瞳,继续说道:“说是山下有一花楼,有位歌妓嗓音生得很好,赛过百灵黄莺,鸨母给她取名‘自在莺’。”“这莺姐出了名,王孙公子便争相沾云,终于惹来同行妒忌,于是有人在她茶水中下毒,毒烂了她嗓子。”“莺姐再也出不了声,往日捧着她的醉客便不来点牌,鸨母苛待,丫鬟相轻,莺姐心灰意冷之下,索性一根绳子吊死在房中。”她说完,深深叹息一声:“真是可怜。”不过虽叹息着,神情却是与语气截然不同的愉悦,一双美眸闪着异样光彩。陆瞳依然沉默。芸娘道:“我初听这故事甚是动人,名字也极美,所以以此为故,做了一味新药。这新药服下,初始并无异常,到后来,会觉咽喉痒痛难当。”她看一眼陆瞳僵硬的神色,“扑哧”一笑。“别紧张呀小十七,这药只是嗓子难受些,死不了人。就算服下,你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我只是想知道……”芸娘纤细的指尖拂过陆瞳发顶,语气带着天真的好奇:“你究竟熬不熬得过去?”她笑着,抱着银罐离开了草屋。待她走后,陆瞳连滚带爬跑进了屋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两根拳头粗的麻绳。她知道芸娘从不说谎,每次的“轻描淡写”,最后会是多么“痛苦难当”。她既然用了“熬”字,就说明“自在莺”的痒痛,绝不可能只是一点点。晚霞一寸寸沉没下去,山头渐渐升起银白的月亮。芸娘没有回来,陆瞳一个人蜷缩在漆黑草屋里,把自己的手臂用麻绳捆在榻前的柱子头。单手绑死结的办法是小时候陆谦教她的。那时候两兄妹玩闹,比赛谁能将另一个人手上的死结解开。无论她系得再紧,陆谦总能轻易而举从其中挣脱开来。陆瞳输得多了,干脆更换游戏规则,让大家自己捆自己。陆谦一面说她霸道,一面陪她胡闹。末了,少年叉腰笑骂:“这游戏普天之下只有你会玩了,谁会没事拿绳子自己绑自己?又不能救命。”未曾想一语成谶。月亮升至山头最高处时,自在莺的药效发作了。咽喉处的痒痛无法用任何一种语言形容,她两只手被自己捆得死紧,无法从绳索的桎梏中挣脱出来。一面庆幸又一面痛恨,屈着的指尖嵌进掌心,妄图以痛苦来抵抗喉间的折磨。她难受得在地上蜷成一团,绑着的手腕被麻绳勒成紫红,两只眼睛红得充血,最痛苦的时候,想着有人能塞给她一把刀也好,这般难受着,还不如死了痛快。然而理智又告诉她不能这般想,唯有活下去才有机会下山,爹娘兄姊还在家中等着她,她不能……不能白白死在这里。于是她咬牙,想着白日里书上写的,断断续续地背。“宠辱不惊,肝木自宁……动静以敬,心火自定……饮食有节,脾土不泄……调息寡言,肺金自全……怡神寡欲,肾水自足……”春夜少女读书声,总是风花雪月。只有烧尽的残烛听到了其中的呜咽与哭腔。直到第二日,外头隐约有林犬吠叫。她躺在地上,看见大门被人推开一条缝,金色晨阳从门隙处铺天盖地涌来,刺得她一瞬眯起眼睛。芸娘小心走到她跟前,见她尚有反应,颇为惊奇,捉裙在她身边蹲下,赞许道:“好样的,居然活了下来。”陆瞳浑身上下已无一丝力气,只在芸娘的瞳孔中看到一个陌生的影子,一个双眼血红、脸色苍白、神情狰狞的疯子。那简直不像是个活人。芸娘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被绑缚在床头的双手,像是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须臾,掏出绢帕,轻柔替她拭去额上汗水,对她柔柔一笑。“小十七,恭喜你,又过了一关。”喉间似乎还残余着当初的痒意,屋外秋雨霏霏。陆瞳翻了个身,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平静地想,真好。她又过了一关。……第二日雨停了。杜长卿和阿城刚到医馆门口,就撞见来医馆抓药的胡员外。老儒一张老脸鼻青脸肿、惨目忍睹,两只乌眼圈格外醒目,嘴角还青了一块。杜长卿“哎唷”了一声,忙拉着他进了铺子,嘴上念佛道:“哪个杀千刀的把我叔打成这幅模样?如此对待老人,天下间还有没有王法了?真是岂有此理!”胡员外和去吴家搜家的官差发生争执打架,最后被带走一事西街人都听说了。陆瞳虽知晓情况,却也没料到胡员外伤得居然这般重。老儒提起此事,不见低落,反而格外得意自豪,一面等着陆瞳给她开方子抓药一面哼哼:“莫要只看老夫挨打,他们那些人也没讨得了好处。可惜长卿当日不在,没看到老夫当时的英姿。”杜长卿嘴角抽了抽,随口敷衍:“是是是,不过我听宋嫂说,叔你不是被官差带走了吗?什么时候给放出来了?”当日参与斗殴的一众读书人并百姓都被官差带走了,正因此事犯了众怒,后来吴秀才那篇“山苗与涧松”才会传得满盛京都是。胡员外摇头晃脑道:“那审刑院抓人的主子立身不正,自顾不暇,估摸着这回摊上事了,哪还顾得上咱们?昨日午后就一并放走了。”陆瞳正低头写方子,闻言眸光微动:“是么?”“千真万确!”原来贡院案子一出后,礼部一干人被查办,连带着审刑院也被牵连。详断官范正廉被带走,一开始范家人还试图隐瞒,期望将此事压下,谁知事情却越来越严重,此案事关朝举,天子雷霆之怒下,谁也不敢触霉头替涉案人说话,范正廉的脑袋,未必能保得住。审刑院自己都一身污水了,哪还有心思关押读书人,生怕这些读书人一时愤怒,又去拦御史的马车,自然早早放了。陆瞳问:“吴有才的尸身呢?”杜长卿看一眼陆瞳,陆瞳低头写方子,没注意他的神情。胡员外道:“问过了,如今还在刑院收着,明日就能带走。老夫和一众小友商量了,有才在京城里也没别的亲眷,就由我们诗社出头,替他办丧。同他母亲葬在一处。”说罢,又有些惆怅地叹口气,“要是有才还活着……哎!”但死去的人已了,如今这些勾串扰乱考场的官员们落网,吴有才只能泉下得知。又说了大半日闲话,胡员外带着杜长卿满满的关怀和一筐膏药满意地走了。待他走后,杜长卿趁阿城没注意,凑到陆瞳跟前,低声问:“吴秀才的事,算是了了吧?”吴有才贡院服毒一案,到如今,涉案官员锒铛入狱,也就定下吴有才走投无路服毒自尽的真相。那么毒药从何而来,何人卖与,都已经不重要了。陆瞳点了点头。杜长卿这才长松一口气:“那就好。”又回头嘱咐她,“这次就算了,下回你也别滥好心,什么忙都帮。盛京水深得很,一不小心可要出大乱子的!”正说着,夏蓉蓉和香草从门外进来,杜长卿一愣,“我还以为你们在院里呢,一大早去哪了?”香草笑道:“小姐想去走走,就在附近逛了逛。”杜长卿还想说什么,夏蓉蓉已侧过身,抬手扶住前额:“表哥,我有些累了,想先进屋休息。”杜长卿愣了愣,道:“哦……好吧。”她二人掀开毡帘进了里屋,杜长卿蹙起眉看向陆瞳,狐疑开口:“喂,她现在说话时都不屑于看你,你俩吵架这么长时间还没和好?到底为了什么?”这些日子的夏蓉蓉,见陆瞳如避蛇蝎,今日甚至连招呼都不打,实在古怪。陆瞳垂眸,想起方才夏蓉蓉衣袖遮蔽处那只一闪而过的羊脂玉镯,镯子光泽莹润,细巧动人,一看就价值不菲。她抿了抿唇,说:“不知道。”与此同时,进了里屋的夏蓉蓉一把将门掩上,两三步走到靠榻的地方,脸色骤然苍白。“小姐,你刚才太紧张了,小心被陆大夫察觉。”夏蓉蓉浑身上下忍不住发抖:“不行,我现在一看见她的脸就害怕,昨夜的事你不是知道了吗?”她一把抓住婢子的手臂,“她……她杀人!”昨夜雨大,夏蓉蓉睡到半夜从梦中惊醒,听得院子里似乎有动静传来。她唯恐有贼人盗窃,毕竟虽有官差巡备,但医馆没护卫,又都是住着年轻女子,到底危险。香草被她惊醒,尚且迷迷糊糊着,夏蓉蓉已起身,蹑手蹑脚出了屋,却意外发现陆瞳的屋里居然亮着灯。已是深夜,她们屋里竟还有轻微的说话声,不知在商量什么。鬼使神差的,夏蓉蓉没出声,而是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走到窗下,偷偷从窗缝中朝里窥望。灯火摇曳,女子站在小桌前,长发被雨淋得微湿。她正在脱衣服,身上那件白色斗篷上,大朵大朵斑驳血色如雾。夏蓉蓉呼吸一滞。不知为何,那一刻她直觉告诉自己,陆瞳一定是杀了人。或许,也不是第一次。想到昨夜画面,夏蓉蓉只觉寒毛直竖,颤着嗓子道:“香草,我、我怕。”“别怕,小姐。”婢子比她镇定得多,握着她的手道:“别忘了今日咱们见了白掌柜,他嘱咐您的话。”夏蓉蓉一顿,看向香草,香草对她点了点头。她咽了口唾沫,小声道:“…….盯着陆瞳,等他消息。”。

第七十九章 殿帅捉凶

这一日过得分外煎熬。许是心中有事,夏蓉蓉一整日都心神不宁。杜长卿来关心过她几回,夏蓉蓉只推说自己身子疲累,歇息歇息就好。到了夜里,杜长卿和阿城回家去了,铺子里只剩她们和陆瞳主仆。香草点上灯烛关好屋门,一回头,见夏蓉蓉缩在榻上,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银色剪子。“小姐,您不用这般紧张。”“她就住隔壁,”夏蓉蓉压低声音,“我今日一见她的脸都觉瘆得慌。香草,万一她怀疑我们发现了她做的事,对我们灭口怎么办?”香草无奈。自家小姐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了,一有风吹草动就自个儿吓自己。她有心想换个话头,好叫夏蓉蓉转过注意力,便指着夏蓉蓉腕间那只玉镯笑了笑。“小姐不必担心,白掌柜都说了,不会有事的。您看白夫人送您的这只玉镯,成色剔透,怎么也得小百两银子。出手如此大方,可见他们是有心交易,定不会放着您不管。”夏蓉蓉闻言,埋怨了一声:“别提了,早知如此,今日一早我就该与你搬出医馆,不该去找白守义,也不该答应他盯着陆瞳了。”话虽这般说,指尖却抚过腕间的镯子,玉料冰凉温润,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令她看得有些舍不得转开眼。决定和白守义合作赶走陆瞳,是在一段时间前了。说起来,那也与陆瞳有关。之前有一天夜里,夏蓉蓉去厨房找水,无意间瞧见陆瞳对着一只死兔子发呆。虽当时陆瞳说是兔子误食了毒草,但夏蓉蓉总觉得,那只兔子是陆瞳故意毒死的。想到杜长卿信任陆瞳,未必会相信她这个表妹的话。夏蓉蓉便在香草提议下,将此事写信告知了杏林堂的掌柜白守义。没想到白守义竟找文佑给她捎了话。文佑说,此事白守义已知晓,但毒死一只兔子并不是什么大罪。不过,他完全能体会夏蓉蓉当时的震惊与恐惧。白守义让夏蓉蓉暂时勿将此事告诉杜长卿,免得打草惊蛇。不如再观察几日,若发现陆瞳其他可疑举止,仍可去白家叫人给他带话,他很乐意帮忙。文佑说完后,又塞了一张银票给夏蓉蓉。托那张百两银票的福,昨夜夏蓉蓉瞧见陆瞳一身是血时,才会着急忙慌地第一时间找人去杏林堂带话。夏蓉蓉本想着将此事告诉白守义,自己就尽快搬出医馆先躲避几日,未曾想这一次,竟是白守义亲自找到了她。白守义站在她面前,慈眉善目,一手理着腰间彩色丝绦,语气难得有几分郑重,“夏姑娘,你怀疑陆大夫杀人,可有证据?”“那件血衣、还有她深更半夜外出,这不能成为证据吗?”“可以,但还不够。”“不够?”白守义沉吟:“夏姑娘,白某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您能帮忙。”她嗫嚅着嘴唇:“什么?”白守义要她留在医馆。“如果陆瞳真杀了人,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杜长卿每日傍晚回家,只有夏姑娘你在医馆能时时盯着她。夏姑娘能否留在医馆,一旦觉出不对,立刻遣人告诉白某。届时人证物证俱在,事情就好办多了。”夏蓉蓉本能地想拒绝:“我不行……”白守义拉过她的手,吓了夏蓉蓉一跳,紧接着,他将一个羊脂玉镯套在了夏蓉蓉腕间。“夏小姐,”他深深叹了口气,“这不止是为了白某一己私心,也是为了杜家少爷,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杜家少爷藏匿一个杀人凶手在身边吧?”夏蓉蓉目光凝在那只漂亮的玉镯上,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屋中灯火摇曳,玉镯冰凉的质感将女子思绪重新拉了回来。夏蓉蓉揉了揉额心,真说起来,她才不是为了杜长卿的仁心医馆,也不是为白守义的花言巧语,而是为了这只漂亮昂贵的镯子,才会鬼迷心窍的。香草把灯烛放在小几前,“小姐歇着吧,快亥时了。”“不是要盯着隔壁么?”香草“噗嗤”一笑:“那小姐也不能不睡觉吧?再者,陆大夫真有什么,也不能夜夜都出门呐。您歇着,我在这头守着,真有动静,奴婢叫醒您。”她语调轻松,或许是因为无论是陆瞳毒死兔子,还是陆瞳夜半脱下血衣,她都没有亲眼看见,因此也毫无惧色,总觉得是夏蓉蓉夸张了。夏蓉蓉见她神色自若,心里也稳妥了些,脱鞋上榻,躺了下来。如今她已答应了白守义,倒是不好中途反悔。只是一想到隔壁或许住着个杀人凶手,难免毛骨悚然。她有心想告诉杜长卿此事,却担心杜长卿不相信自己。但若不说,又怕哪一日杜长卿也成了陆瞳的刀下亡魂。毕竟杜长卿是她的表哥,对她也不错。这般犹豫思索着,一阵困意袭上眼前,不知不觉,夏蓉蓉渐渐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院中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夏蓉蓉一惊,一下子睁开眼。屋中一片漆黑,灯已经灭了,只有月光透过窗隙在屋中洒下微弱亮光。她起身,低声唤:“香草?”“奴婢在。”丫鬟摸索着爬了过来,在榻上握住她手。“你刚才听到了什么声音没有?”“听见了,小姐,您别出声,奴婢去瞧瞧。”说罢,香草自己摸索着朝窗前走去。香草一向胆大,夏蓉蓉并不担心,只看着婢子一点点摸到了屋中窗前。香草没敢点灯,唯恐被人发现,连呼吸都是压着的。她将脸凑到窗前,借着窗缝往外看,只留给夏蓉蓉一个背影。院中似有沉闷响声传来,这声音很轻微,然而在一片死寂的夜里,像是拖长的梆子,带着几分诡异悠长。夏蓉蓉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香草回应,心中焦急得很,又不敢出声,想了想,干脆下了榻,也如婢子一般摸索着走到了窗前。待走得近了,方才看清楚,香草的眼睛紧紧抵着窗缝,从来满不在乎的神情此刻惊愕莫名,大滴大滴汗珠从她额上滚落下来,让她看起来像是一截正在融化的雕像。夏蓉蓉心中“砰砰”跳着,咬了咬牙,屏住呼吸,也把眼睛贴上窗缝,想要看清楚香草究竟瞧见了什么。于是她看见了月亮被云层掩映,只留下一层灰蒙蒙暗影。隔壁窗下,那棵嶙峋的梅树下,有人正弯腰挖着树下的泥土。夏蓉蓉一怔。这实在是一幅诡异的画面。这样的深夜,为何要挖树呢?树下有什么?她又往前探了一探,努力要将树下人的动作看得更加清楚。只见梅树边已经挖出一方四四方方的深坑,坑洞也是黑黝黝的。两个面目模糊的女子手里拿着铁铲,平静地、正一点点将那方坑洞挖得更加完整。夏蓉蓉隐隐约约看见对方身边不远处,似乎还有一团模糊的东西。她们是要埋什么东西吗?铲子砸到泥土中发出的闷响在夜里混沌又凄凉,夏蓉蓉正狐疑地想着,忽而外头起了狂风。风把树枝吹得歪斜,把翻滚的云层轰然吹散。刹那间月光重见天日,照清楚了夜晚,也照清楚了院落中、深坑前的黑影。一方半人长的口袋。口袋静静躺在小院树下,里头鼓鼓囊囊不知装的什么,然而惨白的月光太明亮,将布袋上丝丝渗出的血迹照得一清二楚。夏蓉蓉瞳孔一缩,骤然后退一步,额上顿时沁出一层冷汗。她抖着唇,无声地唤:“香草。”香草回头,惊惶的目光与她撞了个正着。那血迹斑斑的布袋皱成一团,偏又隐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依稀是个人形。院中诡异的敲击声停止了。有人站在挖好的深坑前,对着那只渗血的布袋一踢,袋子“咕噜噜”滚进了深坑中,发出一声闷响。女子不紧不慢地拿起铁铲,一铲一铲朝坑里填着土。远处似有什么器皿摔倒的声音,很快又归于沉寂。身侧有人低声地问:“姑娘,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声响?”女子抬眸,望向漆黑小院深处。石阶前小屋门窗紧闭,一丝光亮也没有,唯有森森风声凛冽。她收回视线,道:“没什么。”……盛京的秋总是宏丽。贡院中死了个读书人,礼部官员被查办,审刑院的范青天原是个无耻贪婪的狗官……这些寻常事不过只在平人百姓嘴里言说几句,成为茶余饭后的谈料,却耽误不了寻常的日子活计,更耽误不了民间迎中秋的热情。还有三日就是中秋了。西街的酒坊上了新酒,打酒的客人络绎不绝。杜长卿一大早就去鱼市挑螯蟹。螯蟹要挑大的,壳背最好黑绿发亮,这样的蟹肉厚,且八九月里,雌蟹美于雄蟹。杜长卿对别的事情一向敷衍,唯有对吃喝玩乐一事格外用心。陆瞳也被叫起来,和银筝阿城一起准备中秋的月团。这个时间,家家都忙着准备赏月团宴,来医馆瞧病买药的人很少。陆瞳的厨艺实在一般,调馅的活就落在了银筝和夏蓉蓉主仆二人身上。因知陆瞳喜甜,银筝就往馅料里多放了些蜂蜜糖汁。杜长卿下午买完螯蟹回来时,医馆几人还在铺子里做月团。他把两筐螯蟹放在一边,侧着身子往里走,见陆瞳正把一个大月团往模具中塞,动作之粗鲁,行为之笨拙,实在让人很难不多看几眼。他站在陆瞳背后,幽幽开口:“陆大夫,你这是在拍泥巴?”陆瞳没搭话,把模具往圆滚滚的面团子中用力按了按。模具是阿城和银筝一起挑的,上绘月宫蟾兔之形,取阖家团圆之意。陆瞳按下去后,剥开多余的面团,完整的图案就印在月团中。杜长卿看得欲言又止,终是把目光投向了另一边的夏蓉蓉,叹气道:“真是难为了我表妹。”夏蓉蓉今日倒是不避着陆瞳了,只是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不知是不是这几日变天受了凉,整个人一幅心神不宁的模样。杜长卿疑心她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多问了两句,夏蓉蓉便站起身,端起已经做好的生月团站起身,低头道:“我先去拿进厨房烤一烤。”又唤上香草跟着一起,掀开毡帘去里间了。杜长卿望着她的背影,摸了摸下巴:“怎么觉得最近她古里古怪的。”他问陆瞳几人,“你们有这种感觉吗?”众人摇头。他便自语:“莫非是我多心?”随即又一拍脑袋:“算了,先干正事。”他从旁捡了个空篮筐,一面往里抓了些果盘里的橙橘栗子,又将几只绑了腿的螃蟹扔进去,末了,装上一小坛桂花酒,空篮子便显得沉甸甸的。杜长卿又从店门口的旗子上剪了块红布条,绑在篮筐提手上,打了个漂亮的结,篮筐就多了几分色彩。他把装点好的筐子往桌上一顿,招呼阿城:“走,跟我上老胡家一趟,马上八月十五了,节礼还没送。”杜老爷子死后,每年中秋,杜长卿都要送胡员外些便宜节礼,以报答他照拂生意之恩。今年医馆赚银子了,节礼就丰厚了许多,要在往年,可没有这么大的螯蟹给他。阿城挠了挠头:“东家,胡员外今夜不在家啊。”“嗯?为什么?他这么大把年纪还敢夜不归宿?”“昨日他不是说了吗?吴大哥的尸身送回来了,他和诗社的人在吴家,帮着料理丧事哪!”……“吴有才的尸身现在何处?”“傍晚送回吴家了。”殿前司里,亦有人在谈论这桩官司。已至秋日,院子里桂花树开了,摇曳树影映在竹帘上,秋色也染上一层寒香。雕花窗前,有人正坐着,半窗佳月洒下阵阵清光,将年轻人精致的眉眼渡上一层冷色。他眼底笑意不如往日真切,一言不发地盯着手中文卷,目光有些复杂。在他对面,殿前司副指挥使萧逐风沉声开口,“刑狱司已打点周全,陛下此次彻查朝举,礼部上下一干被牵连,我们的人替上去正好,你还有什么疑处?”贡举这件案子,进行得比所有人预想中顺利。明面上是科举舞弊,实际皇帝借此彻查近些年朝中招权纳贿、卖官鬻爵之风。且各方势力下场,礼部侍郎是太子一派,如今太子与三皇子间正是明争暗斗,三皇子岂能放过这个机会?连带所有涉案之人都不可能轻放。对他们来说,是渔翁得利之事,但裴云暎看起来却并无半丝轻松。裴云暎放下手中文卷,望着桌上灯烛,哂道:“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何处巧合?”“贡举中有读书人在号舍自戕,闹出动静,正好传出院外,短时间里,除去枢密院不提,兵马司刑狱司三衙都得到消息。礼部涉案官员被查,审刑院官差去死者家中闹事,激起读书人与官府间矛盾,紧接着读书人拦轿,御史上奏朝堂,审刑院被查……”他拿起桌上烛盏,盯着跳动的火苗,眼底掠过一丝深意。“死了个读书人,无论如何闹不到如此地步。其中每一步都似有人背后推波助澜,否则在贡院出人命的一开始,以礼部的手段,就该把此事压下了。”萧逐风皱眉:“你怀疑是三皇子背后指使?”裴云暎摇头:“三皇子生性自负,不会将安危系于一平人之身。”恰好段小宴此时捧着绣服进来,闻言插嘴道:“那说起来还得多亏了太府寺卿那位夫人不是。要不是她以为中毒之人是她宝贝儿子,在贡院门口和主考拉扯,又一赌气叫来兵马司当差的妹夫,让贡院的人连个遮掩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可能有后面这一连串的大戏?”他说得随意,裴云暎却眉眼一动。他略一思忖,瞥一眼段小宴,问:“那个死了的读书人情况,你知道多少?”段小宴平日里最喜欢记这些琐事,闻言立刻滔滔不绝:“你说那个吴秀才?他也是个可怜人,和他娘相依为命,平日里就在西街鲜鱼行里杀鱼讨生,听说原本是考状元的苗子……”他兀自说得唾沫横飞,冷不防被裴云暎打断。“西街?”“是啊,西街。”段小宴道:“西街怎么了?”倒是一边的萧逐风,见状似有所悟,看向裴云暎,“那位女大夫坐馆的仁心医馆,就在西街。”段小宴愣了一下:“这和陆大夫有什么关系?”裴云暎没说话。一瞬间,毫无头绪的线团仿佛找到了线头,一切模糊都变得清晰起来。死去的儒生吴秀才,是西街鲜鱼行杀鱼的读书人。将贡院自戕案闹大的太府寺卿董夫人,曾请陆瞳替他儿子看过肺疾。锒铛入狱的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不久前,陆瞳曾为她夫人施诊登门范府。每一处链接的节点,都正好、恰好地出现了陆瞳的影子。烛盏中火苗轻晃,将人的影子悠然拉长,年轻人静静看了良久,倏地笑了。“原来如此。”原来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是为了这个。什么“纤纤”,什么药茶,一步步接近赵飞燕,甚至更早在万恩寺救下董麟,或许从一开始,身在其中的人就已不知不觉步入她局。真是耐心又谨慎。段小宴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你怀疑贡举场上的案子,和陆大夫有关?”“不是怀疑。”裴云暎放下手中烛盏,微微冷笑道:“此事一定和她脱不了干系。”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侍卫青枫的声音:“主子。”“讲。”青枫犹豫一下,道:“刚刚军巡铺屋收到消息,有人举告西街仁心医馆内杀人埋尸,步军巡检正带人去西街拿人。”此话一出,屋中三人都是一顿。前头才说贡举一案和陆瞳有关,现下就收到巡检去医馆拿人的消息。段小宴张了张嘴:“不会真是陆大夫干的吧?”裴云暎沉吟片刻,问:“何人举告?”“西街杏林堂掌柜白守义。”白守义?他微微扬眉,一瞬明白过来。萧逐风看向他:“要我走一趟吗?”城中治安巡警一事,其实交给军巡铺屋也就罢了,但事关仁心医馆,又或许和贡举一案有关,免不了多上几分心。裴云暎笑笑,起身拿起桌上长刀佩紧,淡道:“我去吧。”……天色暗了下来。进了秋,一过傍晚,西街沿街灯笼就一盏盏亮了起来。西街不如城南热闹,今夜晴月,月色朗朗,照得老城墙也泛着一层雪亮。杜长卿同阿城站在医馆门口,正打算关门回家,忽然听得街道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马蹄声急促,在寂静秋夜中如一道急鼓,听得人心惊肉跳。杜长卿下意识回头,就见一群穿皂衣的巡检铺兵自远而近奔来,又在医馆门口“驭”地一声勒马停步。为首的是个戴帽子的巡检,生得凶神恶煞,不顾杜长卿和阿城二人尚站在眼前,下马自顾走到医馆门口,把大门一推“哎哎哎,官爷这是干什么?”杜长卿茫然之余不忘堆出一个笑,“这大晚上的要买药,知会一声就行,不必亲自劳动……”巡检差头一把将他推开,喝道:“巡检司办案,无关人士暂避!”杜长卿愕然:“办案?”这时候,医馆里铺点上灯烛,陆瞳擎着灯盏和银筝一同走了出来,似被这外头动静惊动,站在门口,疑惑望向众人。“这是…….”见出来的是两个年轻女子,差头脸色比方才稍缓和了些,语气仍冷酷,只道:“有人举告你们医馆杀人埋尸,巡检司奉命缉查办案!”他一扬手,身后铺兵便一拥而上,团团将人围住。杜长卿定了定神:“这一定是弄错了,我们这是医馆,怎么可能杀人埋尸……”他的话被陆瞳打断了。陆瞳站在医馆门口,看向为首的官差,平静开口:“既是奉命办案,仁心医馆自当配合。只是我们也是入了籍的正经商铺,大人要办案,能否让我们看看巡检手令?”军巡铺屋的申应奉一滞。他收到消息,立刻就往带人赶往西街,哪还来得及去拿手令。如今盛京贡举一案后,朝中震荡,若他能在这时候办成一桩漂亮案子,升官指日可待。而一般办案时,平人也不会特意问起手令,谁知道这女子会突然提起?正僵持着,忽而身后传来一声:“这里。”这声音来得突然,众人循声回头望去。桂枝香气扑鼻,明月斜上梢头,迢迢良夜里,有人驭马驰行。年轻人在西街门口提缰勒马,下马朝医馆走近,四周铺兵渐次让开,檐下朦胧灯色照亮了他绯色衣袍,也照亮了他俊美的眉眼。申应奉一愣,随即狂喜:“裴大人!”陆瞳心下一沉。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裴云暎。裴云暎在陆瞳身前站定,取下腰间令牌,在她面前晃了晃,旋即笑道:“陆大夫的《梁朝律》,果然背得很熟。”短暂的沉默后,陆瞳抬眸,看向眼前青年。“裴殿帅。”

第八十章 一颗头颅

月上梧桐,风寒露重,长街檐下摇曳的树影里,绯袍银刀的年轻人唇角噙笑,眸色胜过清夜醉人。丰神俊美的世宦子弟,无论处于何地都是引人注目的,然而在此刻医馆众人眼中,却如阴司之主、殿中阎君,笑容也泛着淡淡的冷。杜长卿脸色很不好看。且不提这些无中生有的罪名,为何今夜昭宁公世子也在场?须知这些事也并不归殿前司管,他来凑什么热闹?杜长卿定了定神,笑道:“诸位大人,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小的经营医馆多年,从来都是兢兢业业,老实本分,杀人埋尸绝无可能,多半是弄错了。”裴云暎不为所动:“军巡铺屋收到举告,有人举告贵医馆杀人,藏尸馆中,本帅特来查看。”“谁在胡说八道?”杜长卿闻言怒起,“谁?哪个王八蛋举告的?”裴云暎没理会他,倒是从铺兵群中,渐渐走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靛蓝长衫,白皙和善的脸上满是担忧,走近了,唤了一声“杜掌柜”。“白守义?”杜长卿一愣,随即恍然大骂起来,“是你举告的?好你个没下稍的狗畜生,良心被你爹吃了!竟然平白无故诬陷我医馆!不要脸!”“杜掌柜,我说的是事实。”“放屁!你哪只眼睛看见医馆有人杀人了?”“我是没有看见,可其他人看见了。”杜长卿冷笑:“那你倒说说是谁?”白守义慢条斯理地一笑,眯眼看向杜长卿身后,杜长卿眉头一皱,回身顺着他目光看去,就见香草扶着夏蓉蓉站在里铺中,不知何时跟了出来。“表妹?”夏蓉蓉眼里含着泪水,胆怯地看一眼陆瞳,小声开口:“表哥,是我,是我亲眼看见了陆大夫夜里起来在院子里杀人埋尸……尸体就藏在窗下的梅树下……”“什么?”杜长卿心头一震,后退两步,只觉脑中一团乱麻。夏蓉蓉亲眼看见了陆瞳杀人?他下意识抬头,惊疑不定地望向站在门口擎着灯烛的女子。月光斜斜照过她身侧,在地上透出一道极淡的剪影,风吹罗带,玉颜皎洁,一如既往清冷。陆瞳望着他,语气平静:“杜掌柜,我没有杀人。”杜长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倒是一边的裴云暎见状笑了笑:“有没有杀人,搜一下就知道了。”他抬手:“搜。”身后军巡铺屋的铺兵们一拥而上,冲进医馆中。翻箱倒柜、乒乒乓乓的声音顷刻间响起。阿城忙不迭地去扶被铺兵们掀倒的药柜,急得跺脚:“这里都是药材,弄坏了就不能用了!”铺兵们哪里听得他一个小伙计说话,只将他搡到一边,一掀毡帘往里去了。银筝将阿城扶起,杜长卿心中又急又气,一时顾不上陆瞳,指着白守义冲夏蓉蓉骂道:“看你干的好事,和这厮狗东西合谋算计我们医馆?是不是疯了?”夏蓉蓉本就害怕,听杜长卿这么一说越发委屈,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一边白守义见状,温声过来打圆场:“小杜掌柜此话差矣,医馆中有凶手杀人埋尸,本该举告巡铺,杜掌柜这样责骂夏小姐,袒护凶手,莫非也参与其中?”这话说得诛心,杜长卿霎时脸色一变。申奉应的目光也朝他看来。陆瞳冷眼瞧着白守义做戏,回身走了两步,身旁一个铺兵以为她是要逃,拔刀朝她恶狠狠吼道:“去哪!”“砰”的一声。银晤刀刀鞘微动,拦住了对方恐吓的刀锋。裴云暎冷冷看一眼拔刀的铺兵,铺兵忙躬身:“大人。”他道:“下去,她有我盯着。”“是,大人。”陆瞳抬眸。夜色迷离,他深绯色的绣服上簇簇银色云纹鲜亮耀眼,站在此地,似临风玉树,总是动人。可惜也是朝廷的鹰犬。陆瞳别开目光:“起风了,我想进屋等着,不知大人能否准允?”裴云暎看一眼她单薄的衣衫,唇角微弯。“是很冷,进去吧。”陆瞳起身往院里走去,裴云暎收刀,跟着走了进去。外头围着的铺兵面面相觑,彼此古怪地看了一眼。昭宁公世子对这个女大夫态度着实奇怪,纵容得过分。哪有搜查的人对被搜查的人这般客气有礼,纵然殿帅一向讨姑娘喜欢,但他待别的女子,可没有这般耐心。只有陆瞳知道,身边这个人的亲切有多虚伪。街铺的巡警治安根本不归殿前司管,而他深夜前来,绝非一时兴起,不过是因为早就怀疑到了她,顺势而为罢了。是的,裴云暎早就怀疑到了她。从她登门范府开始,从她在万恩寺无怀园中偶遇开始,亦或者更早,宝香楼的胭脂铺里,那一只翠雀绒花的三根锋利花针,早已让此人对她心生猜疑。他按兵不动,并非因为他不爱多管闲事,或许只是因为暂无证据罢了。一旦有了证据,他就会毫不留情的将她丢进大牢,定她死罪。她这般想着,听见身边人开口:“说起来很巧。”“什么?”“第一次见你在宝香楼,陆大夫被吕大山劫持,再见你在无怀园,柯家大老爷溺死放生殿中。再后来你去范府给范夫人施诊,范大人因罪入狱。再然后就是今日,军巡铺屋收到举告说你杀人埋尸。”他笑笑,嗓音若美酒清醇,语气似带淡淡玩笑,“总觉得每次遇到陆大夫,周围都有血光之灾啊?”一刹秋风过,院中料峭梅枝被风吹得婆娑作响。陆瞳垂眸,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我是医者,医者和血打交道,不是常有的事么。大人这是在暗示我我八字不祥?”不等裴云暎回答,她又抬起头,看着对方的眼睛开口:“何况范大人出事,是因他勾串官员舞弊科场。权重持难久,位高势易穷,他咎由自取,与我何干?”没料到她会反唇相讥,裴云暎扬了扬眉。片刻,他叹道:“有道理。”此时二人已走到院中,梅树下,铺兵们正卖力的挖掘,各寝屋更是一片狼藉,申奉应指使手下在里头大肆搜罗,闹得地覆天翻。“陆大夫熟读《梁朝律》,不知有没有看过这一条?”他望着树下挖掘的铺兵,漫不经心开口:“城中若有命案,一旦证据确凿,铺兵持手令,可就地缢杀凶手。”“是吗?”陆瞳转过身,面对着他:“那裴大人动手吧。”女子语气沉静,神情不改,蒙蒙月光落在她脸上,若扶疏之柳、窈窕之花,从从容容,没有半分惧色。她根本不怕。裴云暎顿了顿,伸手揉了揉眉心,很苦恼似的,“这不是还没找到证据吗?”他笑着看了一眼陆瞳,悠悠开口:“我们不是皇城司,没有证据,明面上不能随便抓人。”陆瞳颔首,语气有些讥诮,“那裴大人最好抓紧时间,否则晚了,证据都没了。”闻言,他眸色微微一动,定定望着陆瞳,一双漆黑深眸辨不出喜怒。陆瞳冷淡地与他对视。这个人……出身通显,享有爵禄,又生得姿容俊美,风趣动人,似乎很轻易就能博取旁人好感。何况,他还这样年轻。然而从第一次相见始,陆瞳就仿佛能透过他那双漆黑灿然的眸子,瞧见其中隐藏的冷漠与谑意。他对她怀疑,却并不动手,像一个甩不掉的影子,不慌不忙跟在身后,等待她在某个不经意时露出马脚。令人讨厌。夜朗风静,小院帘栊虚掩半幅灯火,薄雾推开月光,清光冷浸衣袖,院中二人一人低眸,一人抬眼,一双影子在地上缠缠绵绵,视线交错处,却无半点旖旎。似有金革之声。正在这时,里屋里搜寻的铺兵突然高声喊道:“大人!”裴云暎:“何事?”申奉应的脑袋从门口探了出来,犹豫了一下,“可能有发现。”裴云暎侧首,陆瞳已经低下头,神色藏在灯烛的暗影里,模糊看不清楚。他似笑非笑地看了陆瞳一眼,“进去看看?”陆瞳没说话。二人一起进了屋。屋中一片狼藉,柜子箱笼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桌上原本摆好的纸笔被随意扔到地上,踩得到处都是。杜长卿在一边气得两眼直竖,跺脚乱叫,银筝和阿城站在门口扶花瓶的扶花瓶,捡衣服的捡衣服。往日还算宽敞的寝屋挤了许多人,顿时变得狭窄起来。几个铺兵正弯着腰,从床底下用力拖出一样物事。陆瞳眼睫微微一颤。原是个铜做的箱子,长宽约摸三尺,上头伶仃挂着一把小锁,像是生了绣。申奉应问:“这屋谁住?”顿了顿,陆瞳上前一步:“回大人,这是我的屋子。”申奉应回首,上上下下将她一番打量。女子穿着件淡月色素罗裙衫,浑身上下并无任何首饰,只在发间点缀几簇鲜桂绒花,眼如点漆,眉如墨画,灯火下,实实在在一个楚楚佳人。这样的美人杀人埋尸,听起来也觉离谱。何况今夜他的手下几乎要将整间医馆翻了个底朝天,除了梅树下的证据还未掘出,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发现。若非举告之人是仁心医馆自己人,申奉应险些要怀疑这举告是不是一场恶作剧。他问面前人:“这箱子里是什么?”陆瞳答道:“是一些寻常物事。”说得却不甚清楚。闻言,申奉应眉头皱了一下,追问:“什么寻常物事?”“回大人,是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她越是说得含糊,申奉应心中狐疑顿起,使了个眼色给手下。将箱子拖出来的铺兵见状,举起铜箱摇了摇,从里头发出“砰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在其中滚动。“把箱子打开。”申奉应对陆瞳道,目光已无方才柔和,泛着冷厉。“回大人,时日久远,钥匙已找不到了。”屋中静寂,其余铺兵们的动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杜长卿的视线在铜箱和陆瞳之间打了个转,目光难掩惊疑。如果只是普通箱子,大大方方打开就是,陆瞳为何会如此回避,简直像是……像是在故意遮掩一般。杜长卿在这时,犹想挣扎一番,勉强笑道:“陆大夫,难道你背着本少爷偷偷藏了银子,还藏在床底,这有些不厚道吧。”申奉应却转向裴云暎:“大人,您看……”案子看样子快水落石出了,由谁来领这个头,就由谁来收功。这位小裴大人会不会想抢功,申奉应也摸不准。裴云暎嘴角一勾:“你看着办就是。”这就是不插手的意思了。申奉应心中一喜,不再迟疑,只对那个捧箱子的铺兵说:“砸,给本官砸开!”铺兵得了上司言令,二话不说,立刻拔出腰间佩刀,对着地上的箱锁狠狠劈下。“砰”的一声。生了锈的铜锁从中间断为两截,摇摇晃晃坠在锁扣上,“啪嗒”一下,掉到地上。箱盖也被这巨大冲力冲开了,从里头“滴溜溜”滚出一团被布包裹的东西。屋中数道目光同时射向它。“这是……”正与白守义好奇走到门口探看的夏蓉蓉“啊呀”发出一声惊叫,猛的背过身去,借由白守义的身子遮挡自己的视线,忍不住浑身发起抖来。屋中空地上,躺着一团白布包裹的东西,东西藏在里头,不知是何物,只看得到圆圆的轮廓,以及遍布的鲜血。这是一个血迹斑斑的包裹。依稀……是只头颅的形状。屋内鸦雀无声。杜长卿脸色一白,申奉应却心中一喜。证据,这就是证据!没想到这看起来柔若无骨的女大夫竟然真在医馆里杀人,还将尸体的脑袋装进箱子里放在床下,也实在太歹毒了些,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轻咳一声,摆出一幅问罪的架子,厉声喝问:“这是何物?”女子脸色在灯火显出一种透明的苍白,她抿了抿唇,沉默了。夏蓉蓉背对着箱子,不敢回头去看,颤声开口:“这里头不会是……不会是……”申奉应冷笑一声,抽刀走到包裹面前,刀尖挑起包裹的一角,就要打开。裴云暎正倚门望着屋中动静,见状瞥了一眼陆瞳。女子微微垂首,身子陷在灯影的暗色里,孱弱肩头微微耸动,像是心虚得发抖。他眸光一动,心头忽而闪过一丝异样。还未等他明白那阵异样从何而来,申奉应手上刀尖用力,一下子挑开面前包裹。屋中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夏蓉蓉屏住呼吸,紧紧闭着眼睛,等待着接下来的叫嚷。然而四周静寂,等了片刻,预料中的尖叫并未出现。她小心翼翼睁开眼,抬头看向白守义,发现白守义怔怔看着自己身后,面色似有古怪。这幅神情……他看见了什么?夏蓉蓉转过身,壮着胆子往屋中央那团模糊的东西飞速瞥了一眼,一看之下就愣住了。包裹的布料完全被挑开,白布上站了斑驳血迹,明晃晃的灯烛照着包裹里一颗头。头颅鲜血淋漓,自脖颈以下被齐齐斩断,两只眼睛瞪着,森森望向众人。那是一颗猪头。

第八十一章 陷害他

灯火沉寂。烛光照着地上血淋淋的猪头,骇然又诡异。饶是申奉应自认见多识广,此刻也有些回不过神来。猪头?包裹里不该是人头吗?怎会成了猪头?他用力揉了揉眼睛,试图努力辨清眼前画面,然而无论怎么看,那颗须毛未除、肥头大耳的头颅,仍与人头相去甚远。确实就是一颗猪头。夏蓉蓉盯着包裹里的猪头,懵然看向陆瞳:“陆、陆瞳,你怎么在这里放了一颗猪头?”这也是申奉应此刻想问的。且不提有没有杀人,睡觉的床下放着一颗用白布包裹的血猪头,正常姑娘应当也做不出来这事。陆瞳微微一笑,语气有些微妙的讽意。“怎么,律法规定杀人有罪,难道杀畜生也不行?”申奉应一噎,顷刻间反应过来自己被这女子讽刺了,立刻换上一幅恶脸,“闲话少叙,本官问你,为何置猪头于床下?”陆瞳正要回答,冷不防外头传来铺兵们的声音:“大人,挖出来了!地下的东西挖出来了!”杜长卿一愣。竟真的有东西?方才因瞧见猪头和缓的心情顿时又紧紧悬了起来,顾不得其他,杜长卿咬了咬牙,忙一撩袍角跑了出去。申奉应也顾不得审问陆瞳,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屋,去到树下查看。剩下的白守义目光闪了闪,也随着屋中其余人跟了出去。留在最后的,是陆瞳与裴云暎二人。一个是嫌疑犯,一个是指挥使,他盯着她,倒也情有可原。陆瞳手里还擎着灯盏,朦胧灯色将她本就美丽的五官映照得更加柔和,却将眸中的神色冲散了。裴云暎并肩走在她身侧,淡淡开口:“树下有什么?”陆瞳动作顿了顿。她抬头,对上对方探询的视线,轻轻一笑。“大人何不自己去看看?”言罢,不再理会他,擎灯往院中走去。院中梅树下,铺兵们正围坐一团。小院正中长条条摆着一只布袋,布袋子已被打开,露出里头半幅血淋淋的躯体。白森森,胖乎乎,四只腿,有尾巴。纵然半幅身体被人自胸腔打开,还是能在月色下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一头……不,半头猪。“猪?”夏蓉蓉愕然愣在原地。杜长卿原本紧张的心也霎时间落回一半,怀疑又从心底渐渐浮起,他看向陆瞳,狐疑地问:“陆大夫,这猪和你有仇吗?”又是猪头又是猪身,一个藏在床底下,一个埋在院子里,陆瞳这是在做什么?申奉应一个头两个大,满腹疑团要问,正在此时,外头守着的医馆门口有喧闹声响起,像是有人要往里硬闯,铺兵带着一个男人走进院中,对申奉应道:“大人,此人要见您。”来人是个壮硕男子,身材英武健壮,秋日里也穿一件白布短褂,露出孔武有力的身躯。他刚一进院中,就道:“陆大夫,刚才听邻舍说您被官差找上门来,我想或许是因为猪肉,就想着过来帮忙解释一下。”“猪肉?”申奉应皱眉打量他一眼:“你是何人?”男人挠头,露出一个略显憨实的笑容:“草民是庙口戴记肉铺卖猪肉的戴三郎。”“戴三郎?”铺兵里有人诧然开口,“是前段日子那个出名的猪肉潘安?”戴三郎的笑容变得有些不好意思:“正是小的。”申奉应不悦地看了一眼刚才说话的铺兵,才转向戴三郎:“戴三郎,你见本官所谓何事?”戴三郎正欲回答,一眼看到院中被挖出的半幅猪尸,愣了一下才开口:“原来已经被挖出来了啊。”他看向申奉应,语气变得郑重:“大人,陆大夫医馆中这半头猪,就是小的卖给她的。”戴三郎……卖给她的?申奉应一怔。正在这时,一直一言不发的银筝倏地叹了口气,看向陆瞳:“姑娘,何必瞒着呢,要不还说说清楚吧。”杜长卿回头:“说什么?”陆瞳微微垂首,再抬起头时,目光重新变得平静。她叹道:“好吧,本来此事我是不打算说的,但如今误会越滚越大,不说清楚也无法善了,还是说开为好。”她走到树下,把手中灯盏递给银筝,目光落在院中那具血淋淋的猪尸上。“前些日子,我打算做一味新药。这新药所需材料和药引很特别,刚死去的生猪血半碗,湿泥中存放三日的猪心猪肺猪肠猪肚,还有腐烂中的猪头肉。”“我知这些材料并不难找,但医馆毕竟是行医卖药之地,若被人瞧见鲜血淋漓,难免惹人恐慌。况且他人买药,大多只看得见最终成药,但凡令他们瞧见某些不妥药材,会影响他们服药心情。”夜色下,她的声音清柔悦耳,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我正是因为担心这一点,所以到戴记肉铺中寻了生猪买下。又趁着夜里无人将生猪拖回,埋在树下。那猪头肉也是我特意裹好放在榻下,还未至腐烂时刻,开箱即是无用。”“我本是想避免恐慌才这么做,没料到会被旁人看见,更没料到会引起这等荒谬猜疑。”她微笑着看一眼夏蓉蓉,语气意味深长。众人顿时恍然。原来是为了做新药。这倒不是不可能,常听说一些新药研制,总有稀奇古怪的材料,什么虫子、指甲、头发、石头皆可入药,要说是腐烂的猪肉,倒也算不得什么。戴三郎见状忙道:“确是如此,陆大夫就是昨日夜里来拖的猪。我就是想着她恁般瘦弱,特意给她挑了头不肥的,那碗猪血还是我给她取的。大人们要是不信,可以去我铺子里看看,那另外半块猪在我铺子里还没卖完,拼一拼,还能拼出一两块!”人证物证俱在,想要给陆瞳安一个杀人罪名,实在是强人所难了。申奉应脸色有些难看,折腾了这么半宿,出动了这么多人马,结果就是找到了半头烂猪肉?呸!亏他还巴巴地在裴云暎面前表现,这回可是叫人看了笑话!思及此,申奉应狠狠看了一眼举告的白守义,要不是这人举告的时候信誓旦旦,他何故出这么大的丑!白守义脸色有些发僵,这僵色被身侧的夏蓉蓉捕捉到了。夏蓉蓉咬了咬唇。她原本是害怕的,以为今夜陆瞳会被官差带走,届时她必要承接杜长卿的怒火,但许是因为有白守义分担怒火,她这害怕也不是那么真切。但院子里的梅树下,挖出来的却是半块死猪。怎么可能是猪呢?明明昨夜里,她将眼睛紧紧贴着窗缝,深秋的风声静寂,她听见陆瞳与丫鬟说话,模模糊糊中,有“尸体”二字格外清晰。那一夜陆瞳身上缟色斗篷在灯下泛着斑驳血迹,那斗篷现在成了包裹着猪头的布帛,血色比那一夜更多、更深,几乎要将布帛全然浸湿,看不出白色。不对,不对!夏蓉蓉忽地一怔。戴三郎说,他是昨夜杀的那头猪,可陆瞳的斗篷带血,已经是前日的事了!她在说谎!夏蓉蓉眼睛一亮,一把抓住杜长卿的袖子,指着面前人,声音因激动有些发抖。“她在说谎!我是前夜看见她从外面带回了血衣,而不是昨夜。这根本不是一件事!她故意混淆你们视线,她真的杀了人!”申奉应有些怀疑,陆瞳却神色自若,望向夏蓉蓉平静开口:“夏小姐是否做梦亦或是看错了,口口声声说我杀人,如今树下的是猪肉,床下的是猪头,你要是能搜出别的血衣也行……光凭一张嘴,恐怕不能替我定罪。”“亦或是……夏小姐对我有什么不满?”夏蓉蓉一滞。她哪里来的证据?所有的证据都已被陆瞳抹去,那件血衣,要么被她换掉,要么早被她淋透猪血,什么都辨不出来。眼看着连白守义看自己的目光都越来越怀疑,夏蓉蓉心中又气又急,委屈得要命。她的直觉告诉自己,面前的陆瞳一定是杀了人。这个看似清冷柔弱的女大夫,在无人的深夜里,会露出一种旁人难以窥见的冷漠神情,就如那一夜她毒死那只无辜的兔子一样兔子!夏蓉蓉神情一震,不顾在场众人,急切喊道:“我没有骗人,是你骗人,你根本不是什么救死扶伤的大夫。我亲眼看到你毒死了一只兔子,我记得很清楚,那只小兔子眼周一圈黑色绒毛,可爱活泼得很,但你却在厨房里喂它吃了毒药”“兔子?”陆瞳疑惑看向她,随即默了默,缓步走到了院中角落。角落里放着一大只竹筐,里头绒绒挤着一堆毛团,陆瞳看了看,然后伸手从其中拎出一只,抱在怀中。“是这只吗?”夏蓉蓉一怔。兔子眼圈乌黑,绒绒卧在她怀中,乖巧又温顺。一片秋光掠过老墙,盛京万里冰凉,女子站在荧荧灯色中,秋风卷起她的素罗裙裾,发间桂枝芬芳,似雪山的潭,寒潭的月,月中的仙娥。她平静地、微笑着开口。“夏小姐在说什么疯话,这只兔子,不是好端端在这里么。”夏蓉蓉面露震惊,忍不住倒退两步。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她分明亲眼看见那只兔子七窍流血,一命呜呼,怎么可能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此地?可是夏蓉蓉又看得清楚,这确实就是那只兔子。杜长卿买回兔子后,都是由她和香草去喂食,这只两眼乌黑的兔子生得最是有趣,她很喜欢,时时抱着把玩。只是后来那一夜在厨房撞见陆瞳毒杀兔子后,夏蓉蓉心中害怕,便交由香草去喂。她看向香草,香草也面色茫然,显然在此之前也没发现什么时候多了这只兔子。她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夏蓉蓉抬眼看向陆瞳,一瞬间寒意沁入骨髓。陆瞳是买了只一模一样的兔子?那她是什么时候时候开始准备的,难道今夜医馆里的一切,都尽数在她掌握之中么?申奉应已厌倦了这一出明争暗斗的戏码,又看今夜只怕再也审不出什么有意义的功劳,顿觉乏味又丢脸,连带着连举告人白守义也迁怒上了。他忍着对白守义的不满,走到裴云暎身前,有些赧然地开口。“看来今夜是闹了出误会,都是下官不是,没查清楚就贸然搜人,耽误小裴大人特意走一趟医馆送手令,下官实感惭愧.....”裴云暎不甚在意地一笑。“不耽误,司里晚上无事,托申大人的福,今夜一波三折,也算解了乏味。再说,也不算一无所获。”他看一眼站在院中的女子,她又藏到檐下的暗影中去了,难以窥见情绪。申奉应松了口气,这位殿帅大人不生气就好。银筝笑着上前,道:“也都是我们做得不好,才会引出这一连串的误会。大人们都是替我们安危着想,才会如此谨慎负责,劳烦大人们白跑一趟,才是我们的不是。”她将一个荷包塞到一个铺兵手中,“眼下太晚,西街的茶水铺都已关门,各位拿着去城南喝些茶水,也算是我们心意。”申奉应目光一动,忍不住多看了银筝两眼,这医馆别的不说,丫鬟倒是挺懂事的。他招呼手下:“回去吧。”正欲离开,外头忽然又匆匆跑进一位铺兵。“大人……大人……”“又怎么啦?”“望春山脚发现一名无名男尸。”“咦?”申奉应脚步一停。真是邪了门了,平日里屁事没有,军铺兵屋一群混吃等死的饭桶,今夜倒是热闹得很,怎么,突然醒了神,打算好好上差,大展拳脚了?他道:“什么时候死的?仵作去看了没有?”“正赶往望春山,去的兄弟们传回消息,那人是自己拿石头捅穿了喉咙,看起来像是自戕,不过……”“吞吞吐吐的,不过什么?”铺兵看了一眼一边的裴云暎,有些为难。裴云暎侧目:“怎么?”铺兵咬牙,道:“不过在那具无名男尸身上,发现了一只荷包,上头绣着殿前司禁卫段小宴的名字。”殿前司禁卫?申奉应吓了一跳,这怎么和殿前司又扯上关系了?“啊,”身后传来女子惊呼,“原来是殿前司的人?”裴云暎唇边笑意敛尽,冷冷朝她看去。陆瞳向前走了几步,越过那道檐下朦胧的灯影,美丽无害的脸全然显露出来。“难怪裴殿帅要这么着急上医馆拿人了。”月光落在她身上,将那张白雪似的脸照得如玉皎洁。她微微仰头看着他,分明是惊讶的语气,唇角的笑容却嘲弄又挑衅。“原来……”“是贼喊捉贼啊。”

第八十二章 旧疾

灯火无言,姗姗月影轻移数尺窗纱之外。陆瞳站在廖飒秋声里,直视着眼前人。这位小裴大人笑起来时眉眼总带几分明朗的风流气,不笑时,轮廓就变得锋利起来。冷薄月光给他深绯色的官服渡上一层冷泽,连看过来的目光也冷得刺人,没有半丝温度。申奉应哑然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心中叫苦不迭。刚才还夸这小医馆的人蛮懂事,怎么一瞬就变得如此没有眼色?什么叫“贼喊捉贼”,这话说得多难听?更重要的是,嫌疑罪证现在落到了殿前司的头上,那他这个军巡铺究竟要不要继续查下去?继续查,免不了得罪殿前司,不查,当这么多人的面,显得他像是心中有鬼一般。当然,他本来也很怕。但万一哪个嘴碎的回头要把这事说出来,他日后还能不能在盛京继续混了?申奉应心中这般百般纠结着,偏那位年轻的女大夫还不知好歹地提醒一句:“大人不打算去瞧瞧?”申奉应:“……”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头的杜长卿本就对今夜这一遭胡乱指控满腹怨气,见陆瞳开口,立刻顺势拱火,嘴里嚷嚷道:“别人一举告我们医馆,什么证据还没有呢,大人先带人来医馆好一通搜砸。如今人家那边连尸体罪证都找到了,大人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这叫什么?”“哎唷,”他大声叹气,“人比人真是不如人,吴秀才那句诗写的什么来着?什么苗什么葱?什么高什么低?”陆瞳:“山苗与涧松,地势随高卑。”“啊对对对!人家就是那个山上苗,咱们就是那个地上葱呗!”申奉应:“……”不说这句还好,一说,申奉应脸都绿了。人人都知道就因为贡院里吴秀才的那桩案子,整个朝野人心惶惶。那首诗跟催命符一样,就这几日,不知道牵连了多少官员下马。朝中除了御史台,现在人人听到这诗就害怕,生怕什么帽子就砸自己脑袋上了。好家伙,他不过就是按举告来拿个人,怎么就轮到他也被扣这帽子了?什么破医馆,一群刁民,没一个会看眼色的!申奉应骑虎难下,正绞尽脑汁地搜寻一个理由,就听见裴云暎开口:“走吧,申大人。”他一愣:“殿、殿帅?”这可牵连到殿前司了,眼下整个盛京官场已经够乱,这时候殿前司出事,裴云暎这个指挥使也会有麻烦。裴云暎笑笑,好似方才眼底的冷漠只是错觉。“既然出了人命,又与殿前司有关,自然该去看看。”他轻描淡写道:“我同你一道。”话虽是对着申奉应说的,目光却是盯着陆瞳。陆瞳云淡风轻地与他对视。申奉应却是松了口气。裴云暎要跟着他一起去,那就好了。如何处置,怎么处置,都由裴云暎做主。这样日后出了事有人问责,他也能理直气壮地推说与自己无关。毕竟裴云暎是昭宁公世子,而他申奉应什么也不是,在同僚眼中,他也和这间医馆东家说得一般,就是棵地上葱,啊呸,地上松。申奉应招呼身后铺兵们:“弟兄们都别挖了,现在随我去望春山一趟!”铺兵们纷纷收拾整理行装,满院狼藉,陆瞳正静静看着,冷不防眼前一暗,青年高大身影挡住面前的光。陆瞳抬头。裴云暎站在她面前,腰束带,佩银刀,眉眼如珠玉生辉,月光如水漫过他艳色衣袍,教人无端想起陆谦当年进学时学的题诗:落日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可惜教人在秋风中等待的这位故人空有一幅好皮囊,却无法激起她半分心动,只有警惕。陆瞳默默地想。从开始到现在,除了在听见“段小宴”这个名字时,此人眸色有一瞬的冷厉,就再也看不出别的情绪起伏了。哪怕他此刻已经清楚,是自己陷害了他。她收回心中思绪,重新望向裴云暎:“大人还有何指教?”裴云暎低头看着陆瞳,倏然轻笑一声,唇角梨涡在灯色下若隐若现。“今夜打扰了。”“陆大夫,”他开口,语气意味深长,“我们后会有期。”那头的申奉应在催促铺兵们赶紧行动,卑躬屈膝地拥着裴云暎出去了,临走时,还狠狠剜了一眼在一边神色不定的白守义。举告的时候说得斩钉截铁,害得他还以为今夜真有什么大收获,结果就这么白忙一遭。医馆不好好治病救人,天天这样互相诋毁诬陷,等这事一过,他非得去医行告状,让医行那帮庸医好好管管这街上的医馆!来时轰轰烈烈,去时悄无声息。顷刻间,满院只剩一片七零八落的狼藉。地上还有半块血淋淋的猪尸躺着,过来帮忙的戴三郎看了看陆瞳,好心提议:“陆大夫,这猪你还用得上吗?要用不上,我就帮您先搬走,虽然天凉了,但这么大块猪肉,放一晚也会有味儿。”戴三郎对陆瞳很是热心,对他来说,陆瞳是救命的活菩萨。要不是陆瞳做出“纤纤”,他哪有如今这样矫勇健壮的身体,更别提得到孙寡妇的青睐。做人应得感恩。陆瞳对他低首:“多谢戴大哥。”戴三郎忙摆手:“小事,不用说谢。”言罢,走到院中树下,将那张裹猪的袋子重新扎紧,矮身一甩,猪肉被轻松扛起,他又顺手将那颗才没开始烂的猪头也提上,大步出了医馆。他走后,白守义也对杜长卿拱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小杜掌柜,既然只是误会一场,白某也就先回去了。”杜长卿一言不发,只盯着他冷笑。白守义咬咬牙,似乎也很不甘心今日竟无功而返,假意羞惭地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医馆,连哀哀望着他的夏蓉蓉也不顾。夏蓉蓉眼睁睁看着白守义扔下她走了,徒留自己面对这一地狼藉,顿时眼睛都红了,下意识望向杜长卿:“表哥……”今夜事情会弄成如此地步,实在超出夏蓉蓉预料。一开始她想着,虽然杜长卿最后可能会因为她与白守义私下来往生气,可事关人命,她帮着杜长卿看清陆瞳的真面目,杜长卿最终会理解她的好心,毕竟这也是为了医馆好。但没料到最后,陆瞳安然无恙,她成了笑话,连原本“将功赎过”的那个“功”也没了,于是她与白守义的那点联系,就变得罪无可恕起来。“表哥……”“不用说了。”杜长卿道:“今夜太晚不提,明日我送你回去。”夏蓉蓉一愣,含在眼里的泪水都忘了流下去。杜长卿的意思是要送她走?她认识杜长卿多年,这个表哥的性子夏蓉蓉了解极了,心软耳根子也软,若非如此,怎么能心甘情愿被她爹娘当肥羊薅了这么多年仍毫无怨言。但他竟然这般毫不留情地赶她走?香草见夏蓉蓉被杜长卿的无情震得愣在原地,忙开口道:“表少爷,今夜误会一场,小姐也是担心紧张医馆出事才会如此行事,您千万不要误会。”但今日的杜掌柜没有往日好说话。杜长卿站在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主仆二人,语气有些阴阳怪气。“误会?没有误会,一家人哪来的误会。表妹既然都已经和杏林堂的白掌柜有了交情,在盛京也算有了比我更靠谱的依仗,我这个做表哥的,总算能放心了。”“而且这几日又收了些新药材,库房放不下,把表妹住的那间腾出来放药正好。”“明日你搬出医馆,我这地方庙小,容不下表妹这尊大佛,表妹还是另择高枝的为好。”“表妹,你说是不是?”夏蓉蓉呆住。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头,何曾被人这般不留情面地说过,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不顾院中其余人,埋头奔进了自己屋里。香草急得跺脚,赶紧跟了进去。院中人剩得更少了。杜长卿不顾躲在屋里哭泣的夏蓉蓉,望向陆瞳。“好了,都说完了,现在来说说你,陆大夫,看你吓得脸都白了,今夜到底怎么……”陆瞳拿着灯,转身进了屋,“砰”的一下关上门,只留下一句“今日太晚,明日再说吧”。杜长卿手里还提着灯笼,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陆瞳摔了门,指着门气道:“你看她什么态度!”银筝来打圆场:“杜掌柜,我们姑娘白日忙了一天,晚上又被这样惊吓,应该好好休息,有什么要问的明日再问吧,你看夜都深了。明日一早还要起来打扫院子,忙得很哪。”杜长卿被堵得说不出话,一边的阿城也劝他先回,遂哼了一声,悻悻走了。待他走后,银筝站在陆瞳屋前,轻轻敲了敲门。“姑娘?”屋里的灯灭了,须臾,传来陆瞳平静的声音。“我累了,你也早些休息吧。”银筝对陆瞳的话从来都是照做,再听陆瞳声音并无异样,便应了一声,提着灯回到了自己屋中。窗外的人影离开了,月光重新变得冷薄。确定无人后,陆瞳才松开手,放开努力压抑住的痛苦呻吟。从她的额头处,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嘴唇白得几近透明,那副从来都挺着的脊骨此刻已全然弯了下去,她捂着胸口,终于没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再没了力气爬起来。旧疾又犯了。她这毛病,一年总要犯个两三次。刚刚在小院里与裴云暎对峙时,她就已经快撑不住了,只是那时不能被人看出端倪,于是强行忍着,咬着唇让血色充沛,一面忍着剧痛,一面还要不动声色与他人周旋。所以送走铺兵们后,杜长卿要与她交谈时,她才会毫不犹豫送杜长卿一个闭门羹。不是她傲慢,是再多一刻,她就要露馅了。从心口处蔓延出剧烈的疼,这疼痛宛如活的,从胸腔到四肢百骸中胡乱游走,像是有人拿着刀片将她骨肉一片片剥开,又像是腹内长出一只巨掌,将她五脏六腑握在掌心,粗暴揉捏。陆瞳疼得身子歪倒下去,蜷缩成一团,紧紧咬着牙不让声音逸出唇间。长发被汗水打湿,一绺贴在脸颊。满地都是铺兵们胡乱搜查弄乱的狼藉,桌上的宣纸被扔的到处都是,落在地上,像一大片大一片的雪花。她就躺在满地霜雪中,痛得神智都快不清楚,就在昏昏沉沉中,眼前模模糊糊像是出现了一道人影。人影缓缓走到她跟前,一身胭脂红袄儿,白绫细折裙,面薄腰纤,衣裙窸窣。她从开满红梅的玉峰上不慌不忙地走下来,手里提着的雕花灯笼照亮泥泞雪地,在夜里像坟间一片微弱萤火。陆瞳喃喃:“芸娘……”妇人低眸看着她,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又诡异。“小十七,你想逃到哪里去?”……那是陆瞳到落梅峰的第二年。她决定逃走。年幼的陆瞳既适应不了落梅峰上寒冷的天气,也无法忍受芸娘隔三差五让她试药带来的痛苦。在某一个夜里,当她又一次熬过新药带来的折磨时,汗涔涔的陆瞳躺在地上,望着窗外那轮皎洁明月,下定决心一定要逃出这个鬼地方。芸娘不做新药时,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山上。落梅峰上那间小屋里,只有陆瞳一人。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摸索出一条安全的路线,又准备了足够的肉干与清水,以为自己已有足够的耐心与谨慎。在又一次芸娘下山后,陆瞳背着包袱,也跟着下山了。她想,待下了山,就能回到常武县了。苏南离常武县还有一些距离,她沿途想想办法,坐船也好走路也好,天长日久,总能回到故乡。陆瞳逃走的那天,是个春日的夜晚。落梅峰积雪刚刚消融,漫山红梅如血,花气芬芳。她走了一天一夜,眼看着已到山脚,山下的小镇仅在咫尺时,胸腔却突然开始泛出疼来。这疼痛起初并不厉害,但渐渐地变得无法忍受起来,她蜷缩成一团,痛得在地上翻滚,不知自己出了何事?就在陆瞳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芸娘出现了。芸娘提着一盏灯笼,从山上下来寻她。她站在阶上,低头看着阶下痛得狼狈的陆瞳,灯色照亮了芸娘的脸,也照亮了她嘴角的笑。芸娘的语气比平日里更温和,神情像是从未察觉她逃走的事实。她笑盈盈问:“小十七,你怎么在这里?”陆瞳呻吟了一声。妇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讶然开口:“莫非,你是想逃走吗?”她那时太疼了,疼得说不出话来,几乎要将唇要咬破。芸娘的声音不紧不慢传来,像一个摆脱不了的诅咒。“当年你将自己卖给我,换了你一家四口人命,债务未清,怎么就想走了?”“你想逃到哪里去?”正是春日,山上的雪化了,融雪后的泥土比冬日还要更冷,仿佛能渗到人心里。陆瞳知道自己逃不了了,于是艰难开口:“对不起,芸娘,我、我想家人了。”芸娘叹息一声。她说:“当初你我约定时,已经说得很清楚,除非我死,否则你不能下山。”她瞥一眼陆瞳痛苦的神情,唇角一勾,“明白吗?”倘若之前的陆瞳还不明白,那么在那一刻的她应当已经明白了。她无法离开落梅峰,芸娘也不会允许她离开。芸娘是天下间最好的医者,也是这世上最高明的毒师,早在陆瞳不知道的时候,芸娘就已对她下了毒,她永远也无法离开落梅峰。陆瞳的眼泪流了下来。小女孩向前爬了两步,身畔是因跌倒散落了一地的肉干和干粮,她爬到女子脚下,抓住女子裙角,如初见那般哽咽着恳求。“芸娘……我错了……我不会再逃了……”“救救我……”不能死。她不能死在这里。她得活着,只有活着才能见到爹娘兄姊。只有活着,才有机会谋算将来。山间春雪半化,红梅玉瘦香浓,芸娘的裙角也沾染淡淡梅香,饶有兴致地盯着她许久如过去无数次那般。她蹲下身,将雕花灯笼放到一边,掏出绢帕,轻轻替陆瞳拭去额上汗珠,微微地笑了。“我原谅你,小十七。”“这次就当给你个教训,日后别再想着逃走。”她认真地、如一位年长的师父般耐心对她教导。“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要守信啊。”……清月幽幽,窗外冷蕊未开,只有嶙峋梅枝映在纸窗,留下一幅绰约剪影。满地狼藉里,陆瞳仰躺在地,浑身上下被汗浸得湿透,如多年前在落梅峰一般,无声地诵背。“宠辱不惊,肝木自宁……动静以敬,心火自定……饮食有节,脾土不泄……调息寡言,肺金自全……怡神寡欲,肾水自足……”会熬过去的,所有的痛都会熬过去。这么多年一贯如此,没什么不同。小院里隐隐传来女子低声的啜泣,那是夏蓉蓉在屋里同香草哭诉。于是小屋里那一点点微弱的呻吟,也就被掩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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