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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宝邑笑了,对他说了一句熟悉的中文:“既然天堂不要你,欢迎来地狱。”
拳场老板用五万美金买下了他,但在他能够为自己卖命之前,一个十五岁的有狼性的少年人,显然还缺少一场能令他真正成为头狼的试炼。西伯利亚的训练营专门为世界各地的黑拳市场培养和输送拳手,黑市拳赛没有规则或底线,唯有无时无刻生存于死亡的威胁之中,一个拳手的潜力方能得到最大的激发。起先亓蒲想过要逃,但何宝邑劝消了他的异想天开,黑拳训练营便是另一样的集中营,不仅外围布满电网与地雷,巡逻的亦是荷枪实弹的警卫,西伯利亚千里冰封,哪怕能逃,即便有救,漫无目的的流亡和寻找,不过是换了一种葬身的方式。
“如果真的想死,”何宝邑某次从惩戒室里遍体鳞伤地出来,骷髅一般躺在地上,请他为自己点了根烟,但脱臼的手腕拿不稳烟了,亓蒲蹲下来将烟嘴放进他的口中,听见他对自己说,“这里死的人可比能活着出去的多。”
亓蒲没有说话,那段时间教练时常在半夜闯入拳手的宿舍,用沾了水的皮鞭抽打睡梦中的学员,令所有人被迫养成了高度的警觉,凡有异动便能迅速作出反应,但他来的时间不长,总是挨打最多的那个,哪怕疲倦至极,也不敢睡得深了,半梦半醒,时断时续,有时梦里也在挨打,于是甚至偶尔开始分不清究竟是梦是真;此刻他蹲在何宝邑身旁,眼下厚重的乌青令他比他更不成人形,何宝邑转过视线,望了他一眼,道:“不过我还是不希望你死了,不然从此再没人能陪我说中文,只怕我闷也会闷死的。”
何宝邑是云南人,贩毒出身,虽是和他同期进的训练营,但此前已经在荷兰打了半年的黑拳。亓蒲只知对方亦是打拳来抵债的,来训练营也是为了更多的胜场,何宝邑教他学会了食烟,不过又总对他说:“不过一个有烟瘾的拳手比别人更容易死。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肺癌。”训练营里并不禁烟,但许多来得更早的拳手大部分都戒了烟。这里的训练强度没有令身体素质不够格的弱者苟延残喘的空间。
何宝邑判断那些人在拍卖会场给他注射的是低纯度的致幻剂,“不过那么一点不至于就让你沾上瘾,”何宝邑给他搞到了一瓶安眠药,“睡好点就不会再出现幻觉了。”
但亓蒲没吃。他知道何宝邑给他的那瓶安眠药还有另一种意思。那天何宝邑走出的惩戒室,是一种训练未达标时可以选择的宽恕处理,与一只灰熊共处十五分钟,能够走出,便是结束。何宝邑比他高大,亦比他强壮,亓蒲宁可挨打,挨打完也许倒还能活,但走进那间惩戒室,对彼时的他而言,无异于吞下那一整瓶安眠药。然而即便他跟紧所有训练,某日绕着四百米的训练场地跑了两个小时后,下一道任务便是再回爬一百级台阶,他习拳多年,身体素质异于常人,但多日的肌肉疲劳与睡眠不足依旧令他在登上台阶的一刻,两眼忽地一黑,毫无预兆地晕了过去。在医务室醒来时,何宝邑正靠在墙边垂着头抽烟,他们都知道等待这次失误的必然是一场毒打,就像他们都知道,亓蒲是撑不过这一次的惩罚了。被活活打死的不在少数,亓蒲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心里有种异常的宁静,眼前一只蝴蝶也没有,白色的医务室里,一切都像蒙了一层白的膜。只有何宝邑。
何宝邑长得其实是不太像东南亚地区的人,也许因为他自小便到了荷兰搵食,这里的气候需要一个人的鼻翼更努力地工作,于是他别扭地有了一个西欧人的鼻子。他的皮肤也是紫外线不足的那类没有血色的白,手臂上浅黄色的汗毛像是一匹马的鬓发,亓蒲在阿姆斯特丹那匹叫Ellipse的马也有一身漂亮的鬓毛。他在心里有时管何宝邑叫做Ellipse。他听见何宝邑问他是哪里人,他说香港,然后何宝邑就笑了,走到他的床边,低下头又看了看他。
“香港男生都长成这样?”亓蒲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何宝邑又问:“你多大了?”亓蒲方意识到他们一起抽过日本烟,喝过白兰地,但似乎从没讨论过这些问题。仿佛一触碰这些问题,面前的同伴就成了一个真实的人;而不再只是一条金鱼或一只蝴蝶。亓蒲说十八岁,何宝邑听完咳得烟气直往他的脸上扑,毛绒绒的,像他从前骑在马上时俯下身,把脸埋在Ellipse温暖的颈间。“你太瘦了,”何宝邑对他说,“如果你不想未来在拳场上被人一脚就踢死,起码还要再长三十磅的肌肉。”
亓蒲眼珠动了动,从天花板上移到他的脸上,又移回了那层白色的膜。他听见自己说:“如果我死了,能不能帮我把我的骨灰带回香港给我阿爸?”
何宝邑没有说好,只是道:“你死了就没有人能教我广东话了。我还打算以后去香港讨个赵雅芝那样的女明星当老婆呢。”
亓蒲六岁就离开香港了,问他赵雅芝是谁,何宝邑却反问他你究竟是不是真的香港人,怎么会连倚天屠龙记都没看过?亓蒲便不作声了。何宝邑走之前让他吃了两粒消炎药,白色的片剂,亓蒲心里明白再没机会知道赵雅芝是谁,于是也觉得没什么所谓,但心里还是记他的好意,便听话地服了下去。然而再一次醒来,就从白天到了夜晚。
他在惩戒室门前找到了何宝邑。何宝邑这一次是直立地走出来的,衬衫上的血迹看不出来源,又在低着头抽烟。亓蒲不明白这个人究竟是想死还是不想死?他走过去请他也给自己一根烟,除此之外是不知该说什么,连道谢都令他觉得轻得古怪。点烟时,何宝邑对他说:“你的手在发抖。”
亓蒲走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何宝邑右腿那一道惊心怵目的抓伤,于是不知为什么,他右腿也开始作疼。他在疼痛里闭着眼睛,开始分心,想赵雅芝是谁,想原来那是安眠药,想他的Ellipse,想之前的训练,然后听见何宝邑问他,不同我说声谢谢啊?
亓蒲说不出话。不能睁眼,闭着眼的时间便可以超出一分钟,他感觉何宝邑是走到了自己面前,他发育得很快,但何宝邑还是比他高出一些,每次看他都要低下头来,同他抽烟时是同样一个姿势。何宝邑停了几秒,对他说:“挺好的,你现在还能流眼泪呢。”
他的手移开了他抬起来擦泪的手,随后一个吻落在了他的唇边,一触便分,不是Ellipse,亓蒲睁开眼。那是何宝邑。何宝邑接住了他指间快要落下的烟,扔到了地上,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那之后何宝邑再也没有给过他烟。
亓蒲后来就明白了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一直没有明白那个吻。那时他靠在墙边,垂着头,用他的姿势,闻着他留下的烟味,何宝邑带走了他右腿的疼,却教会了他另一种瘾。他第一次蹲下来,捡起了地上那半根已经熄灭的烟,咬在嘴里,闭着眼睛,冷的烟嘴,灰的余烬,湿软的是他半分钟前咬过的烟嘴,那时他不知道何宝邑的烟里有什么。等他能够察觉不对时,何宝邑也已经再没有机会告诉他答案了。
训练营里的教练是从前克格勃的教官,他的天赋在这里不值一提,只有训练是决定性的。要在两小时内完成六百次二百二十磅的负重深蹲,要在四小时内踢断三十英寸的木桩,要徒手在室内与六只狼狗进行搏斗。何宝邑说每年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活着离开西伯利亚,训练模拟的是黑市拳台上生与死一线之隔的情境。许多人在这种压力之下,哪怕肉体未摧折,精神亦逐渐崩溃,亓蒲有时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撑过了最难的那一段时期。也许每一天都够难了。从前在阿姆斯特丹的刻苦相比之下,没有生死,真像儿戏。搭乘同一辆火车从欧洲各地来到西伯利亚的学员,不过三个月,就已所剩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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